猪猪岛小说网 > 剑来 >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猪猪岛小说网 www.zhuzhudao.cc,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池水城高楼内。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飞剑传讯,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汇总,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讯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在这栋高楼内先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身前,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四周的脚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了,看了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愈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落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是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曾经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

    “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完所有军政事务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为六大块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崔瀺骤然之间,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窑头姓姚之人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给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这他娘的,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开始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黄庭国,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后,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跟东海那个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岁数的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了陈平安,杨老头说是就叫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对初一的改名,而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撷取出来的一幅幅片段画面。

    崔东山伸手指向楼外,大骂道:“齐静春睁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疯了?”

    崔瀺淡然道:“是谁费尽心思,要陈平安去研习佛经?”

    崔东山使劲朝金色雷池外边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脑袋上飞去,“滚你娘的,不是你要设立此局,坑害我们师徒二人,我会让陈平安去通读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经?”

    崔瀺头没有抬头,一挥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东山脸上。

    崔东山随便抹了把脸,愤愤不平,依旧在骂天骂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关于陈平安嘴中那个“姚老头”的画面。

    崔瀺轻声道:“别忘了,还有齐静春帮忙讨要而来的那张‘姚’字槐叶。一棵槐树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这么一张落下。将这段光阴长河,截取出来,我们看一看。”

    崔东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东山从不别扭矫情。

    画卷上,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张愿意离枝头的槐叶后,他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

    却恰好是多年之后两人“俯瞰”画卷之时,双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

    故意的?

    崔东山心中悚然,崔瀺脸色阴沉。

    崔东山喃喃道:“齐静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们两个,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吗?或者,两者都有?”

    崔瀺闭口不言。

    在心中缓缓推敲、演算此事。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老王八蛋,你比我修为高,岁数大,吃过的秤砣多!不如你来说说看?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边都几乎写不动字了,我这会儿,也心累,骂不动你了。”

    崔瀺装聋作哑。

    崔东山双手挠头,“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学生也揪心,有福没同享,却有难同当,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来,“你比我还要怕齐静春,所以我知道,其实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齐静春已经死绝了,但是这会儿,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希望齐静春能够再来一次阴魂不散?”

    崔东山黯然无语。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马图,“收起来吧,多想无益,如今猜测齐静春的用心,已经意义不大。”

    崔东山挪动屁股,一点一点来到那幅走马图旁边,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啊?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话,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说道:“不嫌丢人吗?”

    崔东山气呼呼收起那幅走马图。

    崔瀺转移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吵赢了佛道两家,老秀才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崔东山愤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为何现在读书识字,相比远古时代,可算越来越轻松,但是对于百家圣人和圣贤道理,世人却越来越心生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一定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越来越矮?”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们对待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迟钝,就像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对我们而言,只要熬过了接下来那场大劫难,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

    崔东山脸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

    这对于终日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个不错的先生。别的人,比如就说这书简湖里边九成九的货色,就算同样给那个臭牛鼻子,丢到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里去,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们看三千年光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崔东山疑惑道:“说这个作甚?你每次说好话,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骊事务繁多,我不可能在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飞剑传讯,会耽误你我真正的大事。我与你不一样,这一坎,陈平安过不去,你就要跟着被连累,我则早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着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别想着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你如果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着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系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骊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众,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骊合作,会很爽利,不至于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刘志茂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骊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骊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骊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别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它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确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骊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着赵繇转投其它文脉,毕竟是儒家之内。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争,并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骊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禅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于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神气,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他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那两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的书简湖。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稠凝,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在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书简湖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陈平安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

    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位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

    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

    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好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估计那位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

    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在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个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

    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

    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位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将整座青峡岛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嚎,修士尸体飘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位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絮乱。

    这名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给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双脚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上。

    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直接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后者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本就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多百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不远了!

    除此之外。

    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颗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

    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刘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给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那个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呦,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

    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他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法印。

    年轻人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个年轻人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那个年轻人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可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乡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了,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

    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丢出。

    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

    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

    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剑修,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

    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数十位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

    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

    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齑粉。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

    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

    时不时还会给那个年轻人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是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

    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专门一柄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的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

    鎏金火灵法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心中默念两字。

    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那一人一剑。

    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

    早已不见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那个年轻人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个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

    显露出一丝金线。

    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那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

    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那个年轻人。

    得到答案后。

    刘老成点了点头。

    至于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

    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本站推荐:总裁的替身前妻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凌天战尊万相之王飘渺之旅风流岁月之活色生香半城风月花颜策神武战王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剑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猪猪岛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