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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4日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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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昀语尽词穷,有心想张手将他抱过来,拉了两下没拉动,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不敢吭声,等长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气都哭出来。

    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场都不能哭个尽兴,还没等他哭到筋疲力尽,外面便响起了一声炮响,整个中军帅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接着是巨大的鹰翼划过天空的尖鸣由远及近,长庚只来得及背过身去,一个鹰甲传令兵便闯了进来:“大帅,铁栅栏破了,西洋人已入包围圈!”

    顾昀的指尖上还沾着长庚的眼泪,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手指收紧了手心,淡定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按计划压住了就是。”

    传令兵脚尖堪堪触了片刻的地,转身又飞走。

    长庚这才转过脸来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怎么看怎么委屈,顾昀最受不了这种表情,当场滚地缴械,柔声哄道:“长庚来,我给你擦擦眼泪。”

    长庚:“你的花言巧语呢?”

    顾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将声音压低了些许:“心肝过来,我给你把眼泪舔干净。”

    长庚:“……”

    他一时有点气蒙了,没接上话。

    可是就这么一愣神的光景,顾昀居然吃力地扶着床边爬起来了,他腰上几乎吃不住力,起来的时候腿间的钢板重重地撞在了小榻边上,脖筋从领口的绷带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头发越过肩头,穿过琉璃镜的长链。

    长庚:“你干什么!”

    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顾昀,顾昀却顺势将他搂了个满怀。

    顾昀这么一动,额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长庚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钢板格外碍事地挡在两人中间。他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抚过长庚紧绷的脊背,低声道:“给我抱一会,太想你了。然后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

    长庚刚刚平静的鼻子一瞬间又有点发酸,不受控制地揽住顾昀的腰,感觉他余出来的衣带绝不止信中夹杂的短短一截:“我……”

    他刚说一个字,声音很快淹没在了一阵丧心病狂的炮火声里,再次被打断。

    顾昀微微侧过脸,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说话算话,顺着他方才的泪痕一路流连下来,最后停留在了略带泪水味道的嘴唇上,长庚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不知是疼是气还是激动的,顾昀停顿了一下,舌尖撬开他的唇缝。

    长庚扶着他侧腰的手蓦地收紧——

    ……可惜还没尝到甜头,外面又一声刺耳到半聋都能听见的鹰唳。

    长庚:“……”

    这还有完没完了!

    两军阵前,那么多精兵良将,整个大梁新生代的名将几乎都聚集在这一战里,这帮混蛋玩意非得什么事都来帅帐请示一下吗?

    这种时候,陛下居然一点也没考虑他在炮火喧天里拽着四境主帅连哭带闹地偷情有什么不对。

    玄鹰飞奔进来:“大帅,西洋军见势不对,正准备溜了!沈将军用海乌贼截住了敌军主舰,何将军问大批玄鹰何时出动?”

    顾昀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们主舰放出杀手锏的时候。”

    玄鹰忙应了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剩下两人颇为尴尬地对视一眼,长庚心跳还没平复下来,无奈极了,只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

    他半扶半抱地将顾昀放到了榻上,拉过毯子盖好,从怀中取出顾昀寄给他的一小截衣料,又从荷包里摸出针线——线的颜色都是和那块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见是有备而来。他拉过顾昀的一带,仔细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简单粗暴地撤下了一个边,线头乱飞,显得格外破烂。

    长庚无奈道:“大帅每天就穿着这种破衣烂衫四处乱晃吗?”

    “不是,”顾昀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他的唇语,低声笑道,“今天碰巧穿了这件,大概是做梦的时候心有灵犀,知道今天有陛下亲自来给臣缝衣服。”

    长庚手上的动作一顿,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顾昀的表情,一只手就落在了他脸上,手指温柔地顺着他的下颌往耳根的方向滑过去:“苦不苦?”

    长庚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觉方才那场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决堤,那人说了三个字就又差点把他的眼泪榨出来:“你疼不疼?”

    他以为顾昀不会回答,谁知顾昀沉默了片刻之后,竟然坦然道:“疼得厉害,经常会睡不着觉。”

    长庚手一颤,被针扎了一下。

    顾昀又道:“没有看见你哭的时候疼,我能做一辈子噩梦。”

    长庚:“……”

    他从小就分不出顾昀哪句是漫不经心的真心话,哪句是在一本正经地哄他,于是只好一概当真了听,整个人都被他三言两语泡软了。

    顾昀:“乌尔骨去了不少对吧?陈姑娘把你照顾的不错——这场仗不会出意外的,敌军这回倾巢出动开进我们的埋伏圈,一旦入斛,就会有大批海乌贼针对他们的主舰,那主舰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危机时机动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极致,就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打断,顾昀虽然听不特别清楚,但是感觉到了床榻的震动,顾昀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静静地等了足有一刻地工夫,那阵震颤才逐渐平息,他这才补上自己的话:“就会把他那主舰乌龟壳下藏的重炮全搬出来,想要强行突破。西洋主舰上携带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弹药,然而临阵时很少露出真容,我们从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测一来是因为消耗不起,二来是因为主舰一旦投入战斗,立刻就无法兼顾依附于它的整个海蛟战舰队——”

    玄鹰落了下来,呈上了第三封战报:“大帅,西洋逐渐确实有那个问题,沈将军已经趁乱包抄过去了,方才混乱中西洋水军失序,近半数沉没!玄鹰已经准备追击……”

    他话没说完,一声近乎震耳欲聋的鹰唳划过长天而至,那是数万只天空杀手迎风举翼的声音。

    顾昀转向长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军是怎么收复江南的吗?”

    当他条分缕析地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仿佛不是一个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伤患,又成了那个独闯魏王叛军、力压西南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将军。

    长庚正色回道:“我大将军一言九鼎,战无不胜。”

    两江驻地居然有一艘防御级别很高的红头鸢,长庚扶着顾昀上去,红头鸢自帅帐往上缓缓升起,垂下的千里眼能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碧海生涛,铁舰如蛟,横行入海,八方烟火——

    西洋海军负隅顽抗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无以为继,千疮百孔的主舰卷起七零八落的战舰仓皇往东瀛海的方向奔逃.

    三路大梁水军狂追不舍,无视“大梁水军打不了远海战”的流言蜚语,整整一宿,悍然闯入东瀛海域。

    撑完全场的顾昀微笑起来。

    东瀛,是最后一站。

    西洋军边撤退边向东瀛人连发了四道请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们被穷追不舍的大梁水军追入东瀛海域之后,西洋人惊愕地发现一队整肃的东瀛海蛟战舰挡在了面前——那些海蛟还是当年他们带来给这些倭寇的!

    双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军旗语打得快要翻进水里,然而“友军”毫无反应,只传来一声嘶哑悠长的号令——

    所有的东瀛战舰炮口对准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轰”——

    海上生出一轮血红的落日,似乎是一个乱世尘埃落定的尾声。

    顾昀在远海爆出的火花中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全程撑了下来,身体实在有点透支,疲惫得仿佛倒头就能睡过去,长庚却忽然俯下/身,扳过他的下巴,问道:“你说有一个私愿,上一封信写不下了,下次再告诉我,是什么?”

    顾昀笑了起来。

    长庚不依不饶道:“到底是什么?”

    顾昀拉过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给你……一生到老。”

    长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来:“这是你说的,大将军一言九鼎……”

    顾昀接道:“战无不胜。”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从彼此试探、决战到最后东瀛人临阵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盘踞整个东海数年的西洋水军溃不成军。

    顾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强行带回京城休养。

    十六天后,铁轨线正式连通,纵贯南北的大命脉落成,大批的钢甲火机紫流金得以在第一时间南下,两江驻军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陆军由沈易担总调度,横扫占据南半个江山的西洋驻军。

    没有了强大水军与国内支援的西洋驻军好像被秋风席卷的落叶,脆弱的战线崩得一溃千里,陆地战争仅仅持续了两个月,当年五月初,西洋联军就正式投降,大批俘虏被扣留在大梁国内,包括教皇本人。

    圣地碍于颜面,不得不派人交涉议和,以一纸赔款协议告终,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至此,南半江山阴云散尽,年复年年,江南又会飘出新种的桂花香味。

    据说风烛残年的教皇在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暗杀——然而已经都不重要了。

    曾经的雁亲王李旻正式登基即位,拟于次年改元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宫,不改立储君,不收军权,玄铁虎符依然在顾昀手中,与他坐镇京城、随时调配四境的权力,同时,昔日的玄铁三部打散后编入各地驻军,在狼烟中成长起来的一批悍勇之将接过先人遗训,驻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终以“代皇帝”自居,亲自颁发了一系列宪令,从自己这位“代皇帝”限制到文武百官乃至于天下黔首,是套一视同仁的权责范制,以便时时自省。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推开上千年的沉疴与迷雾,缓缓而行。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感谢诸位捧场~

    剩下关于顾帅的耳目、沈先生的婚事等细枝末节的故事番外来讲~

    番外不日更,更新在本章或是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里(有时候同一章更改次数太多会出现打不开的情况),请诸位随时关注最新更新的章节,每次更新我会标明日期

    再次感谢=w=

    番外一 魂归故里

    长庚在梦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着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血的咸腥,还有干草的土腥味。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很小的一团,蜷缩在一个破旧的背篓里,随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颠簸着。

    胡格尔有一头乌云似的长发,可惜身体太过瘦削,显得头有点大,像个支楞八叉的骨头架子堆起来的人,她在乱葬岗一样的山匪窝里独自一人穿过,嘴里哼唱着蛮族的小调。

    忽然,她回过头来,目光正好对上长庚,长庚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即便他已经长大成人、坚不可摧,这个瘦弱的女人却总是能伤害他,他对她有种骨子里的恐惧。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并没有动手,她脸上沾着血迹,嘴唇苍白,神色木然,整个神魂都蜷缩在那双眼睛里,那眼睛看起来像是藏着惊涛骇浪的两片暗礁海。

    而后胡格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看不出很疯,然后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长庚的头上摸了一下,口中换了另一个小调——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东方语言不通,然而母亲哼来哄幼儿睡觉的小曲却都大同小异,长庚有些惊诧,他从不知自己的记忆里还有这一幕。

    她背着他走过一段仿佛漫长无边的死亡之路,然后停在山脚下,山在身后悄无声息地着着大火,浓烟向天,怨魂沉地,胡格尔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坐在路边歇脚,将小小的长庚从背篓里拎了出来。

    长庚下意识地挣动着,胡格尔双手将他举到面前,盯着他的脸,不知在看什么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点说不出的惆怅与柔情,她将小长庚放在自己的膝头,轻轻地用手指描绘着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后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长庚没敢眨眼,看见那异族女子的睫毛浓密如蝶翼,微微颤抖的时候,好像随时准备飞扬上天。然后她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来,轻声说道:“你怎么生在这里呀,孩子?是天把你发配来受罪的吗?”

    长庚透过多年的回忆看着她,当她把那双削瘦见骨的手卡到他脖颈间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很平静,不知怎么就不害怕这个女人了。

    当她哭着想要掐死他的时候,她那沾满了人血的双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温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松开了卡在长庚脖子上的手,将一口气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咙里,眼神却冷酷了下来。

    每一次擦干眼泪,她都好像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从身体里蒸发出去了,越来越冷漠,和小长庚越来越相安无事。

    长庚跟着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尔无意中看到了长庚的脚,她忽然面露惊骇,双手捂住脸,倒退了几步,在小小的男孩无措的目光下崩溃似的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梦里的长庚低头看自己的脚,他发现他的脚趾正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复……

    什么叫“自我修复”呢?

    长庚艰难地回忆了片刻,然后清晰的梦境突然将早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找回来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该有记忆的年岁的事,那时他的脚趾确实有一只先天不足,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长好了。

    乌尔骨身上会逐渐体现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征。

    长好的脚趾给了胡格尔极大的刺激,那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制成了乌尔骨,而那个孩子的特征开始像传说中的那样,在这个合而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体现出来。

    长庚有些悲悯地看着她,当他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个疯婆子的感受。

    一个人满怀国耻家仇的激愤时,很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比如自戕,甚至谋杀亲子,可那毕竟只是一刀快伤,哪怕鲜血淋漓,也总有时过境迁的时候,她却非要选择一条不断凌迟自己的路。

    胡格尔突然冲过来,抓起他的脚,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梦里。

    胡格尔发狠地弯折着他的脚趾,一边弯,一边魔障似的反复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长庚发出一声痛哼,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整只脚疼得几乎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脚,刚好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长庚急喘了几口气,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嘘——没事,都过去了,不疼。”

    长庚茫然抬头,只见周遭忽然场景大变,他的身形逐渐拉长长高,然而衣衫依然褴褛,遍体依然是伤,无边的寒冷犹如要浸到他的骨头里,关外孤绝无缘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人逆光而来,大氅猎猎,步履坚定,腰间挂着一个玄铁的旧酒壶。

    那个人双手稳如铁铸,而眉目却能入画,对他伸出一只手,问道:“跟我走吗?”

    长庚看着他,身心几近虚脱,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我走,以后不用再回来了。”

    长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牵着往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越长越高,越长越有力,一步仿佛能迈过千山万水,走着走着,他突然回了一下头,看见苦寒的关外与群狼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胡格尔穿着她死前的那条鹅黄裙子,梳着未嫁娘的头发,默默地注视着他。

    而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刚开始是个小男孩,而后随着长庚自己长大,他也一步一步地变成少年、青年……

    他长着一张和长庚如出一辙的面孔,与胡格尔并肩站在一起。

    胡格尔忽然偏过头,拉下他的头,踮起脚在身边那年轻人额上亲吻了一下。

    然后一同目送着长庚远去。

    长庚蓦地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他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一副有生以来就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突然不见了,身体轻快得几乎有些不习惯。

    周遭飘着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长庚一抬眼便看见陈轻絮默默地坐在一边,手持一卷,见他醒来刚要起身,陈轻絮轻轻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长庚忙顺着她的视线一扭头,见顾昀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本来打算坐起来的长庚顿时不敢动了。

    陈轻絮非常识趣地将书卷成一卷,点好下一卷安神散,静静地退了出去。

    一片静谧中,能听见那人清浅的呼吸声,长庚极轻缓地捉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里,默默地注视了顾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来,缓缓地摘下顾昀脸上的琉璃镜。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顾昀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偷吻没能惊动顾昀,长庚等了一会,终于无奈地略微加重了动作,轻轻地舔开顾昀的唇缝,听见他呼吸的频率终于变了,他才把顾昀整个人拖过来圈在手臂里,顾昀没有睁眼,只是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长庚微微合上眼,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

    噩梦结束了。

    然后战争也结束了。

    西洋联军的降书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发急件请示顾昀以什么方式护送入城。

    顾昀简短地回函道:“巨鸢。”

    十一年前,加莱荧惑用一艘巨鸢混入西北雁回小镇,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也是一代天子从小镇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点,而今,硝烟散尽,风雨初歇,仿佛也正要来这么一场首尾照应的结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镇,城中没有规划接引巨鸢的功能,只好由北大营负责防务,在九门外的护城河上开辟一条通路,内城供人围观的地方竖满了袖珍版的铁栅栏,防止看热闹的人太多挤到水里。

    新皇率百官亲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时分,一整排的巨鸢才归雁似的自南面而归。

    千万条火翅在黄昏中旋转着,夕阳透过蒸汽将巨鸢群镀了一层流金,轰鸣声自几里以外传来,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护城河中,融金入水,绕城而行。

    巨鸢上所有将领列队甲板,山呼万岁。

    围观的百姓将成千上万只河灯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萤火冉冉,载着魂归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

    顾昀回京后足足有小半年没出过门,刚开始还好,他那一阵子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的一碗药下去,一天差不多就过去了。不过等到冬季将近,他的身体渐渐好转,顾昀就有点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天天都想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休息个肉酥骨烂、终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过上梦寐以求地日子,他又快要闲出毛病来了,一天到晚没事干跟家里那只嘴碎的贱鸟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腾得形销骨立,恨不能自绝于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贱骨头,锦绣从中躺久了腰疼。

    终于,连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临近冬至的时候,把顾昀放出来上朝了。

    那天正赶上他第二天要休沐,顾昀从早朝开始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晚上也没睡好——虽然他颇为自制,不至于翻来覆去,不过长庚还是一听就知道他没睡着——顾昀没睡着的时候为了不吵他,总会下意识地把呼吸压得又低又绵长,有时几乎听不见。

    长庚问起,他也不说,问急了就开始胡说八道,反正以顾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说的事,用锥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节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轮流休息的,以防万一出事找不着能负责的人,因此虽然顾昀赶上这一天休息,不代表偷偷遛出宫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长庚手头一大堆事,他还是要清早起来赶回去干活。

    然后他发现顾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门的装扮。

    “这么冷的天多穿点,”长庚随口问道,“对了,你干什么去?”

    顾昀正经八百地胡扯道:“去郊外遛遛马。”

    长庚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风,又看了看顾昀重伤初愈明显没什么血色的脸,皱了皱眉:“什么?”

    顾昀瞥开视线,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长庚,拒绝交谈。

    长庚来不及在侯府对其展开严刑逼供,只好临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冲霍郸使了个眼色。自从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侯爷病骨支离,被陛下亲自背回来之后,霍郸就果断变成了一枚吃里扒外的眼线。

    顾昀耳目不便,一时半会没能察觉到自家后院多了个叛徒,等长庚出门,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备了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只带了个霍郸,多余的侍卫都没用就出了门。

    霍郸:“侯爷,哪去?”

    顾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么。

    霍郸:“侯爷,您牙疼啊?”

    顾昀:“……”

    霍郸难得看见他一脸“难言之隐”的模样,心道:“难不成这是要背着陛下去寻花问柳?”

    然而看顾昀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门寻欢作乐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车帘里灌进来的凉风把暖炉都给吹熄了,顾昀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仨字:“护国寺。”

    霍郸:“……”

    他震惊地想:“我家侯爷早晨起来指定是吃错药了!”

    顾昀愤怒地摔上车帘:“看什么看,还不走!”

    顾帅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过愿,想着如果长庚身上的乌尔骨真有解,他就去护国寺上一炷香,不过一直未能成行。

    这白眼狼当时或许有几分虔诚,等时过境迁,早就忘恩负义地把佛祖抛诸脑后了。

    这一阵子却不知怎么的,顾昀夜里接连做一些古怪的梦,梦见一排光头和尚整整齐齐地冲着他念经,那一片脑袋锃光瓦亮,往一个方向摇晃,阿弥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还在头晕,这么连着念了三四天,顾昀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当年发下的“宏愿”,明白了这群秃驴为何而来。

    于是趁着休沐,他要万般不情愿地前往护国寺上一炷香。

    趁着寒冬腊月、非年非节的日子,山寺里访客稀少,顾昀急匆匆地赶了个大早,做贼似的悄悄潜入护国寺,此时,山间迷雾没散,石阶上挂着一层露水,周遭一片幽静。顾昀却一点也欣赏不了,只低头走路,脚步飞快,赶投胎一般地风驰电掣拾级而上。霍郸生怕他摔着,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半个时辰的山路,俩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头,转眼已经到了香殿门前。

    霍郸急喘了几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侯爷,咱们来这干什么?”

    顾昀一脑门官司,咬牙切齿道:“上香。”

    霍郸:“……”

    他还以为这位爷这般来势汹汹,是专程来讨债寻仇的。

    护国寺中僧人们的早课已经开始了,晨钟声声,香殿中蒲团摆放俨然,旁边有个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对着正殿敲木鱼,默默念经。

    顾昀目光四下一扫,见远近无人注意到他,便飞快地蹿进香殿中,捏着鼻子抓了一把铜钱碎银扔进功德箱里,然后十分嫌弃的拈起两根香,一抖手腕点着,伸长了胳膊,尽量让那香烟飘不到自己面前。

    顾昀拈着香,抬头扫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这玩意吗?”

    然后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出了决断:“去他的。”

    他连个拜的姿势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冲那佛像一点头,仿佛已经算是给足了佛祖面子,迅疾无比地将手里的香往香炉里一插,转头对霍郸道:“上完了,走。”

    霍郸:“……”

    他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这么趾高气扬——他们家侯爷与其说是来拜佛的,还不如说是等着佛来拜他。

    就在顾昀速战速决地应付完这柱香,抬腿打算要离开大殿时,那躲在旁边敲木鱼的和尚突然站起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冲顾昀一稽首,比划道:“侯爷安好?”

    顾昀:“……”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避人耳目,谁知居然在香殿里和了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门前准时忘了看黄历。

    了然和尚笑容可掬地冲他打手势问道:“侯爷所为何来?想必不是祈福。”

    顾昀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地回道:“还愿。”

    了然和尚道:“侯爷既然是还愿,为何不心诚一点,这样来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顾昀暗道“晦气”,脸上却客客气气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执迷于形式?大师着相了吧?”

    了然双手合十,稽首做礼,坦然道:“顾帅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确实如此——不过侯爷能想起来老远赶来还愿,想必许愿的那一刻心意是无比真实的,如今来还,自然也是来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顾昀无言以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了然:“天气寒冷,侯爷不如来贫僧禅房喝杯茶?”

    顾昀:“不敢打扰,大师忙去吧,我……嗯,我大老远也算来一趟,自己四处转转。”

    了然微笑着冲他再三做礼,施施然地飘出香殿。

    只见那高僧出门后走了约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迈着小碎步颠颠地跑了回来,贼头贼脑地往香殿里一探头,见顾昀那十分不敬的混蛋果然老老实实地又转回了蒲团面前,满脸不乐意地跟蒲团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取香重新点上,捏着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诚的模样,却连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愿的心。

    高僧欣赏了一番顾昀憋屈的背影,顿感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提起僧袍,又迈着四方步溜走了。

    顾昀回家以后用艾草叶泡水从头到尾洗了三遍,并且将霍郸叫到一边,严肃地威胁道:“我知道你没事爱跟长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胆敢跟别人泄露出一个字,拿你军法处置。”

    霍郸:“……”

    顾昀走出两步,猛地扭头,正对上霍郸一脸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霍郸吓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贼笑憋回去了,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直到多年后,长庚也没能打听出顾昀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见顾帅军威犹在。

    不知是不是顾昀难得一次诚心拜佛,佛祖这次给了他一份买一送一的大礼。

    第二天下午,陈轻絮来访,带来了一纸药方。

    “宫里找寻许久,没能翻到线索,”陈轻絮道,“反而是从神女秘术的那本书上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可以解陈年旧毒。只是大帅的耳目多年损伤,即便解毒,日后也只能等着慢慢恢复,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愈是不可能了。

    陈轻絮:“您想试试吗?”

    顾昀扫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长庚,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管不管用另说,但要是能让长庚安心一点,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几缸药汤子。

    入口的时候,顾昀忽然觉得这股药味有点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过,当时想来是这辈子喝过的药实在太多,未免有几味重叠的,便没往心里去。

    反倒是长庚十分紧张,一打奏折看了足足两个时辰,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分神抬头问一遍他什么感觉。

    都是沉疴旧疾,才一副药下去,能有什么感觉?

    顾昀半哄半骗道:“好多了。”

    长庚忙问道:“哪里好多了,摘下琉璃镜能看见我吗?”

    顾昀瞥着长庚笑道:“看得分毫毕现,没根头发都历历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长庚:“……”

    闻听此人又不说人话,长庚将御笔往旁边一丢,打算过去和他好好“谈谈”。

    顾昀嬉皮笑脸地一抬腿,稳准狠地给皇上吃了个“绊马索”,腿法犹胜当年,长庚猝不及防地磕绊了一下,一时没站稳,直往他怀里摔去,那货还没心没肺地伸开胳膊等着接,长庚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这么大个人砸下去压着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撑,怒道:“顾子熹!”

    顾昀一脸坏笑,咸猪手在长庚腰间飞快地占够了便宜,长庚让他摸得心头火起,又担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着脸扣着他的手腕拎出来按在一边。顾昀也不挣扎,侧头顺势在长庚的小臂上亲吻了一下:“唔,香。”

    长庚简直说不出话来:“你……”

    忽然,顾昀神色一变,手腕一翻便挣脱了长庚:“等等。”

    长庚忙自己站稳:“怎么?”

    顾昀非礼他家陛下的时候,鼻尖无意中蹭到了手腕上的旧珠子,一股极细的味道从那木头珠子的缝隙中冒出来,轻得大概只有顾昀和狗能闻得到,他骤然想起陈轻絮的药方为什么闻起来那么熟悉——那股药味和他手上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辙。

    多年来,顾昀跟这串木头珠子分分合合,他没太在意过这东西,这些小珠子却仿佛赖上他一样,不管经历什么都始终相伴身侧。

    顾昀将鲜少离身的珠子摘了下来,试着拧了几颗珠子,最后试到了一颗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条浅浅的缝隙,而后一声脆响,在顾昀手中一分为二,露出内里的乾坤来——里面居然藏了一颗药丸。

    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长庚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为了找解药的蛛丝马迹,却不料真正的解药原来就藏在顾昀身上,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陈轻絮靠自己找到了解药配方,它才肯露出一点端倪。

    顾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药丸,笑道:“这小东西怎么和元和先帝的脾气一模一样?”

    都是不合时宜的狠毒,不合时宜的温情。

    ……不合时宜的剧毒,不合时宜的解药。

    “大表兄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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