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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欲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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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欲破禅

    既然事已说开,皇帝也不再让太子纳蒖蒖,等于默认了林泓与蒖蒖将来的婚事,皇后甚至还很贴心地为蒖蒖安排与林泓见面的机会。

    聚景园预计将在五六月竣工,皇帝本来计划届时在园中安排一场庆典,恭迎太后入园,太后却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设个曲宴,也不必请太多人,就邀自家亲近的宗室戚里赴宴,品尝几道时令小菜便好。

    皇后遂召蒖蒖来,与她说:“我看太后的意思,是不想要往日宴集上那些山珍海味。菜品需要符合时令,但万万不可真理解为寻常蔬食,须得别出心裁,才能惬太后圣意。这事估计宣义郎能想出法子,你既精通厨艺又能与他说得上话,不如去与他合计合计,看这曲宴该怎么安排。”

    蒖蒖自然当即领命。这几日皇帝常让林泓午后带着聚景园新绽的花枝来嘉明殿为他插一瓶花,皇后便又向皇帝说明曲宴之事,请他许蒖蒖在嘉明殿与林泓商议。皇帝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不过如今也懒得计较,也就顺势同意了。

    这日林泓带着一些新开的朱红色贴梗海棠来到嘉明殿,皇帝不在殿中,史怀恩说柳婕妤这次怀孕后身体状况不佳,官家经常去陪她用午膳,今日也是如此,此前留下话来,请林泓一切自便,需要什么就告诉史怀恩。

    林泓坐下开始插花。少顷蒖蒖奉茶入内,与他说了曲宴之事,林泓道:“此事不难,但具体怎样做我想想再与你商议。好在离竣工还有些时日,也不急于一时。”

    蒖蒖便在他身后坐下,静静看他插花。待他插好一瓶,见尚有五枝花未用,便问亦在旁观的史怀恩:“我可以请宣义郎教教我怎么插海棠么?”

    史怀恩满口答应,立即另取一青铜方尊给她做花器。

    林泓与她说了应该修剪的大致长度及弯折花枝的方法,便起身把案桌让给她,请她自行插花。

    林泓教她的花型至少需要插五枝,而目前剩下的花材也仅有五枝,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这五枝中,有些是几乎无花的半枯枝,有些枝上仅有蓓蕾,只有一枝靠近顶端处有一朵孤零零盛开着的花。

    蒖蒖着意看那唯一的花朵,心想可得小心轻放,千万别把它碰落了,整瓶花就指着它撑门面呢。于是修剪与弯折的过程格外谨慎,尽量不去碰触那一朵花。

    有了这顾虑,感觉这花插得越发艰难。青铜方尊口开阔,需要修剪一段木杈卡进瓶口,把修剪好的花枝依次插入杈口中,再剪一段海棠木枝横在花枝后、木杈之上,首尾与方尊内壁贴合,方能固定花枝。蒖蒖费了好大劲,才做到在不碰到花朵的情况下将花枝固定在方尊中。

    插完花,蒖蒖抬手拭拭额头上的汗,暗吁一口气,自己端详海棠,见远景有向斜后方伸去的枯枝,近处有向前探出的蓓蕾,正中那枝枝头盛开着她悉心呵护着的那朵花,前后有高矮各异的枝叶作配,花枝腰部弯曲的弧度十分优美,与林泓作品相似,心下便有几分得意,站起让开,请林泓点评,暗暗期待着他的赞扬。

    林泓缓步过来,坐下,看看枝头怒放的花,微微一笑,然后提起案上花剪朝花枝伸去,剪刀干净利落地一阖,那朵被蒖蒖小心翼翼地呵护了全程的海棠应声而落。

    “啊……”蒖蒖失声低呼,圆睁双目看着落下的花,再看向林泓,惊讶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这是我唯一盛开的花,剪了就只剩枯枝和蓓蕾了。”

    “你太在意它了。”林泓注视着蒖蒖,和言道,“枯枝是可以借鉴的过去,蓓蕾是可以期待的未来,都是值得我们珍视的。而完全绽放的花是眼前的繁华,也许明天就凋谢了,倒是不必太过执着。”

    蒖蒖又心悦诚服地领略了一回林老师的禅意,然而看着那朵被剪的花,心头隐约有不祥之感掠过:这段时日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每件事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算是“眼前的繁华”么?

    史怀恩见他们插完了花,便招呼着殿内伺候着的两个小黄门出去取水打扫大殿,然后对蒖蒖道:“殿内交给我们,吴掌膳和宣义郎早些回去休息吧。”

    蒖蒖道:“我还有些插花的问题要请宣义郎指教。”

    史怀恩微笑着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请便,请便。”一壁说着,一壁退了出去。

    他随蒖蒖去苏州时早已将两人的情谊看在眼里,明白蒖蒖的小心思,也有意成全,因此愿意给他们一点独处的空间。

    待史怀恩出去后,林泓也不问蒖蒖是想请教什么,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默默去收拾她遗留在案桌上的残枝。

    在问樵驿时,无论厨房还是书房,他是不会帮蒖蒖收拾做菜或插花后的残局的,如果她忘了清理,他便冷着一张脸,直到她自己意识到并展开行动。而现在他居然主动去帮蒖蒖清理,可见待她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蒖蒖想到这点,心仿若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漾出千丝万缕的柔情,忍不住靠近林泓,自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将右颊依于他背上。

    他动作一滞,旋即沉着道:“松开……会有人来。”

    她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我不管,你且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问:“什么?”

    她将头低低地埋下去,隐藏住将要逸出的笑容:“你何时再对我无礼?”

    他一颤,手中残枝洒落于案面,然而这已不重要了,他展臂一拂,将满桌枝叶尽数拂落在地上,然后转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抱起一旋,让她坐在了案上。

    他双手食指与中指微曲,指节轻叩在她纤腰两侧的案面上,虽然保持着一点距离,却等于将她半桎梏着,不容她潜逃。

    他幽亮的眸中含着影影绰绰的笑,渐渐向她欺近。

    她只觉被他旋入了眼波中,有溺水之感,快喘不过气来。而今面朝外,眼角余光瞥见兀自敞开着的大门,忽然着了慌,不由懊悔适才对他出言撩拨,于是翘起足尖轻轻踢他的膝盖,道:“哎,哎,会有人来!”

    他并未因此停止对她的接近。

    她愈发紧张,双手摁住他两肩抵抗:“宫规森严,你不要明知故……”

    “犯”字没有出口,因为他在将要触及她脸时闭目,用睫毛在她左颊上一拂,她顿时觉得有根从头连到脚趾的弦被骤然收紧,浑身一阵战栗。

    她闭上眼睛,等着这令人心悸的感觉淡去,再睁目看他,见他依然是好整以暇的样子,含笑凝视她,不由又羞又恼,索性将心一横,抵住他肩的手向前伸去,搂住他脖颈,强迫他低头,自己不管不顾地向他唇吻去。

    他亦毫不示弱,在她唇欲离开时果断地回吻过去。

    她是吹入他干涸心底的春风,她是来破他静寂禅定的花气。他在自己掀起的波澜中浮浮沉沉,模糊地想,对这一场不曾预谋的明知故犯甘之若饴。

    三月底,柳婕妤生的宜嘉公主满周岁,皇帝本想在宫中设宴广邀宾客庆贺,被柳洛微劝止了。柳洛微说:“她只是个女孩儿,才满周岁而已,不必花费钱财大张旗鼓地庆祝,否则恐怕会折福,损她寿元。不如就在芙蓉阁摆个小宴,我们自家人坐着给她说几句吉利话,也就罢了。”

    皇帝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了。柳洛微随即又请示:“那日可否请宣义郎来?公主的闺名是他取的,自上次芙蓉阁一别我们再未相见,一直没机会向他道谢。”

    公主美名“宜嘉”是皇帝定的,闺名“如婴”则是林泓取的。当初皇帝要给公主取名,苦苦思索均未想到满意的,正巧林泓有事入对,皇帝便请他想想。林泓略一斟酌,道:“‘如婴’二字可否?《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儿纯真无邪,元气充沛。据说毒虫、猛兽、恶鸟都不会伤害初生婴儿。希望小公主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婴儿般纯净心境,神闲气静,不为外物所伤,不为红尘所扰,一生平安顺遂。”

    皇帝连称甚妙,便采纳为公主闺名。此刻听柳洛微再提林泓取名之功,皇帝遂欣然同意请他赴家宴。

    柳洛微又道:“芙蓉阁家宴而已,官家信得过妾,就别让掌膳来。膳食横竖都是妾定的,官家害怕妾在里面下点什么,非要带个人先尝尝么?”

    皇帝笑道:“御膳有人先尝是祖宗定的规矩,不过你既不喜欢,我就不带掌膳来你阁中,反正在这里我吃的喝的你都尝过,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洛微嗔道:“你还提这事!本来妾日日陪着官家,嘉明殿的御膳都是妾先尝的,吴蒖蒖一来,你就不要妾过问了。”

    皇帝将她搂住,柔声安抚:“这不是怕你生养孩子辛苦,不便兼顾饮膳之事么。你自己的饮食都需格外慎重,让人先尝,又怎好累你先尝我的?”

    柳洛微恼火道:“都是哄我。你就是看上了吴蒖蒖才让她时时刻刻随侍左右!”

    皇帝大笑:“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跟我儿子一辈的小丫头,何况她也快要嫁人了。”

    柳洛微一愣:“嫁人?她要嫁给谁?”

    皇帝笑意加深:“让宣义郎告诉你吧。”

    宜嘉公主生日那天,林泓如约来赴芙蓉阁午宴。席间阁中人频频向公主祝酒,都是皇帝代饮。宴罢皇帝大醉,柳洛微便让人扶他去寝阁睡下,又命侍女在花园内布茶席,请林泓饮茶。

    柳洛微惦记着吴蒖蒖之事,与林泓闲聊两句,便对他道:“近日我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和吴掌膳……”

    “我正欲与婕妤说这事。”林泓略一停顿,看看身边布茶的侍女。柳洛微会意,立即命侍女们退至远处,仅留与自己形影不离的玉婆婆在身后。

    林泓取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漆盒,送至柳洛微面前。柳洛微打开一看,见里面锦缎中立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翡翠镯子,通体翠绿,呈半透明状,水头极佳。

    林泓开始讲述此间原由:“姐姐当年离家赴京时,我追至山下河边,去抓姐姐的手腕,姐姐挣扎,手从我握住的翡翠镯子中滑出,我心急之下抛开镯子再去拉姐姐,姐姐已让舟子撑船离开……那镯子坠在地上摔碎了。后来,我千挑万选,才找到一块与你那镯子品质接近的翡翠,自己雕琢打磨许久,今年终于做成了手镯。”

    柳洛微含笑道:“一个镯子,多大的事呢,难得你一直惦记着,花这许多心思另琢一个。”

    言罢将翠镯取出,细细欣赏把玩。

    “这镯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如今到了该还给姐姐的时候。”林泓顿了顿,又道,“我要娶妻了,她是我要与之相守一生的人,往事已矣,我不希望她因这物件产生任何误会。”

    柳洛微的笑容凝固。将镯子搁回了盒中,她再看林泓,问:“你要娶谁?”

    “吴蒖蒖。”

    “呵。”听他亲自说出这个意料中的答案,柳洛微还是忍不住一阵错愕,旋即发出一声冷笑。

    两人默然相对片刻,柳洛微又问林泓:“你很喜欢她?”

    林泓抬起眼,坚定地说:“是爱。”

    柳洛微深吸一气,侧首望远处流云,须臾回过头来,又呈出了微笑,轻言软语地问:“泓宁,那枚银针,你还带在身边么?”

    林泓一惊,蹙眉盯着她。

    “舅母临终前,把银针交给你,让你莫忘舅舅之事。此后多年,你谨遵母亲遗命,上哪里都带着。”柳洛微兀自浅笑着,引他追忆那残酷旧事,“不过以后不必再随身带着了,舅舅的事,看看你枕边人就能想起。”

    林泓困惑而不安,沉声追问:“你想说什么?”

    柳洛微凝眸与他对视,一字字道:“吴蒖蒖是张云峤的女儿。”

    林泓霎时无语,但紧拧着眉头盯着她,探索的目光像是要刺到她眸心深处。

    “不相信?”柳洛微一哂,随即垂目,黯然道,“姐姐几时骗过你?现在说这些,无非是不忍见你日夜相对的妻子成为一枚更扎你心的针。”

    柳洛微开始讲述张云峤与刘司膳及吴秋娘的瓜葛,以及吴蒖蒖的身世。玉婆婆一直在柳洛微身后默默旁观,见林泓听得魂不守舍,便阻止柳洛微说下去,召来两名内侍,让他们送林泓回去。

    待林泓走后,玉婆婆款款上前,握住柳洛微的手,温言劝道:“起风了,娘子还是进屋里吧,小心别着凉。”

    她牵柳洛微进自己房中,关上门,然后脸色骤变,一耳光朝柳洛微甩去。

    “你跟林泓说这些做什么?”她怒道,“吴蒖蒖这么会折腾,留在宫中迟早会坏你我大计。以林泓的性子,是不会久居京城的,让吴蒖蒖随他回武夷山做一对乡下人有什么不好?”

    “她嫁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泓宁!”柳洛微捂着被打的脸悲声泣道,“泓宁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爱我的人呀!”

    玉婆婆一愣,看着在她面前泣不成声的柳洛微,怒色逐渐淡去,须臾冷道:“你毁了他们的好事,就等着瞧吧,吴蒖蒖将来不是被官家收了就是被他赐给太子,届时为妃为后,倒会让你看她眼色讨饭吃。”

    “不会的。”柳洛微拭了拭满面泪痕,倔强地扬起头,“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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