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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目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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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书发着愣,到现在还觉得迷迷瞪瞪的。站了一会儿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两步,看见偏殿里的侍膳太监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这会儿是入画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准备进明间上值,这时候从槛窗上看见皇帝皇后和庄亲王从门上出来了,她来不及回避,忙退到一边肃立。

    皇帝的脚步缓下来,他对皇后道:“朕和长亭还有政务要办,你回宫去吧,朕要往军机处去。”

    皇后朝外看一眼,了然于心。她什么也不说,微俯了俯身,带着四个宫人出去了。

    庄亲王一等的聪明,他跨出去,冲廊子上捧着香炉的小太监身上幢过去,只听砰的一声,托盘掉了,香炉打翻了,燃着的塔子洒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监吓傻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锦书慌里慌张迎上去替庄亲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风口,那香灰四下飞扬,呛得他捂嘴咳嗽起来。

    里外登时乱糟糟一片,锦书撂下庄王爷,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着脸问:“主子烫着了吗?伤着哪儿没有?”

    皇帝还没开口,那边庄亲王喊起来,“娘,我袍子燎了!”

    众人被他一咋呼慌了,谁也没空计较他这么大的人燎了袍子干什么要喊定太妃,崔贵祥奔出来打千儿,张罗人备水备衣裳,后头太皇太后和定太妃也出来了。太皇太后一看满世界狼藉,庄王爷胸前的领披烧秃了一块,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惨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满是香灰,灰头土脸地在那儿立着。老太太发火了,指着那小太监骂道:“你素来就是个滚刀肉,这会子好了,闯大祸了!总管,把他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庄亲王抽空道:“不赖他,是我撞的他。”一面对皇帝使眼色。

    皇帝会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后慌道:“锦书,快服侍你们万岁爷进倒厦里去,御前的人呢?快给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庄亲王被前呼后拥的送进了两处耳房,庄王爷那儿怎么样不得而知,反正皇帝这里布置好温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贵一努嘴全打发出去了。锦书看着满屋子人瞬间退潮一样地跑了个干干净净,迷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皇帝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还不来伺候着?”

    她回过神来,忙绞了热帕子给他净脸净手,又拿石青的团龙夹袍替换下脏了的常服。他那样高的身量,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压迫得几欲窒息。手忙脚乱地扣上了紫铜鎏金的钮子,才要请他坐下,他突然扯过她,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皇帝是练家子,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她的,微有些糙,却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着他,忘了挣脱,只见那眼眸沉沉,有千万重的雾霭似的,唯见隐约的两环金色穿云破雾将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劲儿,把她牵得更近。锦书心跳如雷,眼睁睁看着皇帝俯下颀长的身子,那张好看得不可名状的脸一点点靠近,呼出的气息拂在她额上,连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绵软没法子使唤自己,糊里糊涂被他牵制着。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扩大,震得耳膜鼓噪。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过味儿来,顿时惊得脸色铁青,往回一缩,屈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颤声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扑了个空大觉失望,她又抖成那样,满腔的怜花爱花之情付诸东流,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怅然站着,不无嘲弄地说:“朕才刚想亲你来着,吓着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厌恶,还要厚着脸皮的和你亲近?”

    锦书听他这么说愈发惊惧,哑声道:“万岁爷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爱,更不敢藐视圣躬。神天菩萨在上,奴才要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叫奴才现死现报。”

    她悚得面无人色,皇帝看着又觉不忍,终究是一长叹,胡乱摆了摆手,乏力道:“罢了,你起来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只是朕问你,你当真那么讨厌朕吗?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庄亲王换个身份,你……”

    “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梳头。”她冒着大不违打断他,再说下去就没边儿了,她害怕听见那些,说实话,更害怕和皇帝单独相处。他问的问题她答不上来,其实和身份没关系,他灭了大邺,他是罪魁祸首,这是没法子改变的,这和他到底是皇帝还是亲王,根本就搭不上边。

    她伸手搀扶他,心头还是怦怦急跳着。刚才自己走了神,差点就铸下大错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发烫的脸颊,半是酸楚,半是彷徨,隐隐还有丝甜蜜。她不敢抬头看他,他在她身侧,夹袍上的蝙蝠祥纹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真是怪异,这种似苦似甜的滋味面对太子从来不曾有过。她垂下了嘴角,悲哀的意识到,或许自己对他是动了心了。

    他春巡的那几天,她一面忍着皮肉之苦,一面为他牵肠挂肚。风大了担心他吹着,下雨了担心他淋着,好像忘了他是仇人,忘了御前有几十个宫女太监围着他打转。这事儿搁在以前她不能认,现如今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装的?承不承认都是铁打的事实,容不得她抵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意起他来,她也偷着盼他,悄不声儿地看他一眼,就满足了。唉,其实她早就泥足深陷了,还自己骗自己,自己吓吓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场,把心里的苦闷都哭出来。她爱谁也不能爱他!她要敢对他动心思,别说慕容家满门上千口人怨她,恐怕连天都不能容她!

    怎么办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他知道。就憋在心里一辈子吧!死了装进棺材里,埋进土里,也就完了。

    皇帝顺从的由她引着坐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团龙上,恍惚又有些郁闷。她念着他,想着他时,他在驻跸的行在里干了些什么?歌照唱,舞照跳,仍旧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

    她弯下嘴角,把那些不该她操心的东西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来,冲镜子里的皇帝肃了肃,“主子,奴才僭越了。”

    皇帝冷着脸子点头,“你只管料理你的。”

    男人家的发质硬些,皇帝的鬓角分明,头发又浓密又厚实,锦书小心解开他的玉带,那沉沉的发披散下来,长及腰背。祁人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老规矩,一辈子只剪三回头发,很多人长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皇帝似乎不是,他的头发乌亮乌亮的,没有一点儿枯乏的迹象。老话说了,要好得打头上起,头上齐整,一辈子过得舒坦。您满大街瞧去,头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门的;头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儿,就是水三儿。这话虽不尽然有道理,但大致还是有讲头的,一看皇帝,就知道是个有福的人。

    她惨淡一笑,可不是吗!做皇帝的还能没福吗?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按说他不是个操心的人,可四十岁不到就生了华发,密密匝匝的和黑发交织在一处,远远地看就像个耄耋老翁。后来国破家亡,一辈子走到头,什么也没落下,除了可怜可悲,找不着别的词令儿了。这大概就像命里注定似的,派了你几年皇帝命,多一刻都不让你干,时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后头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皇帝抢了慕容家的江山,她只恨他做得太绝,就跟永乐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个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们,堂兄弟堂姐妹儿们,个个人头点了地,单留下她,也不过是另有用处,那天永昼要是没出宫,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其实活着还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体,后头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里发凉,她顺着头发丝儿一点一点打理,把飞远了的思绪一股脑儿收拾回来,暗啐自己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不是你的东西别惦记,徒增烦恼罢了。

    宫里梳头的家伙什不是一把到底,各种精美绝伦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装着,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用处。梳子是顺头发用的,先挑梳齿排列最稀疏的上手,慢慢地由疏到密,最后挽发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质地,大英皇帝崇佛,又兼着木是五行根本,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皇帝梳头真不是件轻省的差使,以往看刘太监伺候太皇太后,左右一倒腾,三下两下就能成事儿,挽的髻花又结实又漂亮。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这儿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后梳总归是不得要领。

    皇帝从镜子里看她,那小模样,梳个头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满把头发拧下来似的。他瞧着怪可笑的,一面还要吃痛忍着,好容易束起了髻,两个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锦书盯着金砖上的几十根头发发怔,皇帝回头看,叹道:“亏得完了,再过会子,朕非得秃了半边不可。”

    锦书忙蹲身把头发一根根收拾起来,一并装进事先备好的锦囊里,边谦恭道:“奴才手脚笨,以往并没有伺候过主子梳头,今儿是硬着头皮当差的,手上也没个轻重,叫万岁爷受委屈了,奴才……”

    皇帝料她又是“奴才死罪”、“奴才惶恐”这类的话,忙劫了话头子道:“成了,请罪的话就甭说了,朕猜都能猜出来,再听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锦书见他这么说悻悻的,闭上嘴不言声儿了。

    皇帝站起来拍了拍袍子,慢慢说:“再过两天是花朝节了,朕答应老祖宗游海子去的,到时候你来不来?”

    锦书低头琢磨,身上的伤好利索了,上夜得回到正轨上去了,仍旧是春荣守前半夜,自己守后半夜。上半晌大抵是在榻榻里歇觉,太皇太后也不乐意让她多在皇帝眼前晃悠,所以绝没有机会去游什么海子的。于是她摇头道:“奴才不在值上,大约是去不了的。再说宫里事儿忙,奴才还有好些地方要收拾,万一老祖宗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回来取,奴才还得另张罗,总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

    皇帝皱了皱眉,“在节令儿上你还这么忙?阖宫没别的人了?倒光叫你操持?那样的好日子就在值房里头闷着?”

    锦书在什锦槅子前站着,身后是官窑的美人觚,疏朗朗插了四五枝桃花,那淡淡的粉色,称得她的眉眼愈发的温婉。皇帝看得失了神,她的脸颊渐渐泛红,目光闪躲起来,装着镇定地应道:“不会闷着的,咱们宫女儿可以趁主子们歇觉的时候出去散散。眼下天不热,节气儿又怪好的,晌午到园子里走上一阵子,给花树赏个红,平常不得见的小姐妹也能见上一面,再好不过了。”

    皇帝挪开视线作势清了清嗓子,她不去,这什刹海游得也没什么乐趣,心里说不尽的失望沮丧,半晌又道:“这趟咱们家的姑奶奶们又要进园子,怕是有你好忙的了。”

    锦书知道他说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们,她们是皇姑,老一辈的是圣祖爷的血脉,小一辈的是和皇帝一个世宗爷的御妹们。年下帝姬们进宫拜年她见过一回,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姑们和皇帝也亲,见了面不叫“万岁爷”,也不叫“主子”,只管他叫“皇帝哥哥”。

    锦书笑道:“奴才侍候是应当的,老祖宗喜欢和皇姑们聚在一处,说这才是人道天伦,只要老祖宗高兴,比什么都强。”

    皇帝待着脸说:“难为你……”话说了一半猛然打住了,难为你什么终究没说出口。这里头对她来说有大把的酸楚,他不敢轻易去揭这个伤疤,怕揭开了是血肉模糊的惨况。

    锦书转过身去收拾匣子,一面计较着怎么开口替宝答应求情,这时皇帝说起了那些皇姑们的处境,“朕料着必定又要来和朕哭诉,可公主驸马分府住是历代传承下来,朕要是坏了规矩,朝上的那些道学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阵子,联名俱表,上奏弹劾,搅得朕不胜其烦。”

    南苑国的祖训很怪异,等级分得极严苛,公主们出嫁后不和驸马同住,除了大婚时候在一块儿三天,往后公主住公主府,驸马回驸马府。平时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进幸一次内务府要记档,后头还有精奇嬷嬷们管束,所以夫妻一世,有的只见过几十趟面。比如大内或是哪个府办事儿,公主们在内府,驸马们在二门外吃酒谈天,夫妻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锦书暗暗咋舌,这种缺德主意也只有南蛮子想得出来,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不是违反伦常是什么?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公主们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可这几百年的老规矩却如影随形,到了宇文澜舟这里并没有什么大改观。

    皇帝看她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猜她大概是颇有微辞的,难得有机会和她独处这么久,他倒想听听她的意思,便道:“她们要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与自己的丈夫厮守,你说朕该不该准她们的奏?”

    锦书看着他,反问道:“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万岁爷觉得不该么?”

    皇帝被她一气儿回得噎着了,心道好丫头,说话不带将就的!他原当她又要搬出什么“主子家务事,做奴才的不敢过问”之类的含糊话,谁知道她这回傻大胆。皇后张嘴就是法度,偏她要说的是人伦。皇帝有点醒过味儿来了,将心比心,就拿眼前人来说,她没跟着他呢,半分名分也没有,自己是白天黑夜地想,人家拜了堂,结了发,凭什么不能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皇帝感慨道:“她们真该谢谢你,只有你愿意替她们说句公道话了。”

    她立刻转个弯,低头道:“奴才混说的,万岁爷别当真才好,说得不对,万岁爷只当没听见就成了。”

    皇帝往槛窗下一靠,悠然笑道:“朕才刚看你挺豪气,怎么这会子又谨慎起来了!”

    锦书低头说:“奴才糊涂。”心里暗道:准不准的随你高兴,反正是你家的老姑奶奶、姑奶奶们。你要是不愿意见她们松快,就拿规矩压着她们吧!横竖她们也过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几十年夫妻下来,人堆里认不出自己的男人,究其根本,就是那个倒霉规矩害的!

    依着南苑的惯例,公主招驸马就跟皇帝翻牌子似的,公主得招,驸马才能进府,住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走。招的次数还不能多,内务府霸揽得宽,哪年哪月点的名头,几时几刻进的幸,通通的都得记档。公主们脸皮子薄,多了怕人背后指点说难听话,加上有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劝着“知道羞耻”,明面上的不算,暗地里夫妻有个小来小往的,还得给这些教导规矩的人填塞银子,原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弄得像做贼一样。

    公主们心里苦,有冤无处诉,她们这些穿金戴银的体面人儿,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舒坦。指着皇帝发话,皇帝问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老祖宗也摇摆不定的没主意,所以这件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皇帝像下定了决心,他说:“朕总瞧着姑姑们妹妹们哭,心里也不好过。这趟趁着她们进宫搬道恩旨,叫她们夫妻团聚,也过个好节令儿。”

    锦书蹲身道福,“主子,您圣明。”

    圣不圣明的暂且不论,皇帝心里冲斗得厉害,他想她八成不在乎听他就宝楹的事作解释,他想说,犹豫再三,话在舌头尖儿上滚了滚,又囫囵吞了回去。他下不了这个气儿,也放不下这脸面,弄得半点帝王尊严也没有,上赶着讨好她似的。

    锦书收拾完套梳退到墙角垂手而立,偷着觑他,他垂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窗户开了半边,窗下原有个接雨水的大缸,正午的日头照着潋滟水面,光线折射在他袖子上,冉冉浮动,映得石青的缎面泛出一团银晕来。

    他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眉目清朗,内里却有嗜杀的本性,这是开国皇帝必须具备的特质。锦书无奈地叹息,咫尺天涯,不过如此吧!

    两下里默默无言,隔了一会皇帝突然道:“朕回头奏请太皇太后,把你调到御前去。”

    锦书愣了愣忙摇头,“奴才是敬烟上的,得伺候着老祖宗。老祖宗待我好,我也得回报她。”

    皇帝心里发凉,知道她是找托辞,可他怎么办呢?一天不见都念得慌,要撂手不管决计办不到。他迟疑道:“这趟选的秀女里头你挑合适的留下调理,至多三个月,等带出来了叫她顶你的值,你到朕身边来。”

    锦书听得嗓子眼儿都发紧了,腿颤身摇如大厦将崩。他满脸的不容置疑,她愈发抵触,执拗地说不成。

    皇帝的眉毛直挑起来,长这么大没人对他说过不成,偏她胆大包天,不把他的圣旨当回事。他很想呵斥她,问问她懂不懂规矩,他发了话,她怎么敢违逆!可是天晓得,他连一句重话都舍得说她。他想那就再议吧!也确实有很多方面要事先铺排好。

    锦书梗着脖子站着,随时准备迎接他的雷霆震怒,谁知他“嗯”了一声竟作罢了,反倒让她不是滋味起来,一颗心抻面似的揉扁了又拉长,拉长了又揉扁,总之飘飘荡荡没了依托。

    她顾忌的太多,太子也好太皇太后也好,她要上了御前他们怎么想?太皇太后怕她算计皇帝,一定使出浑身的劲儿来铲除她。太子呢……太子爷大概会气断了肠子的,心里憋屈又没计奈何,回头作下病了怎么办呢!再说自己也撂不下他,就像苓子打趣儿时说的那样,她是左手皇帝,右手太子,夹在这两父子之间难做人得很。她是十六岁的人,生出了六十岁的心来,只觉什么爱,什么恨,催人的尖刀而已。

    “万岁爷。”她唤了声。皇帝转过头看她,眸中两环金色熠熠生辉。她脸上一热,忙躬身道,“奴才有桩事儿要求万岁爷。”

    皇帝想了想道:“是为宝答应求情?”

    她几乎一揖到底,“万岁爷宅心仁厚,求主子别禁她的足。这情儿论理不该我求,可奴才瞧她可怜见儿的,她挨罚也不言声,多好的人啊!”

    皇帝笑道:“可怜见儿的?你还有这闲工夫操心别人呢?”他走到条炕前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朕知道你最性善,别的事朕能答应,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皇帝仰起了唇,“为什么?因为她是太子派来的,她和太子一气儿算计朕,朕圈禁她,不过是给太子警个醒儿,叫他知道父子伦常。朕对太子还是存着宽厚的,否则以他的所作所为,朕该罚的就是他了。”说完拿眼角扫她,慢慢道,“朕不叫她出来也是为她好,你自己琢磨去吧。”

    锦书怀里像揣了个兔子一样嗵嗵跳,能做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样,老奸巨滑到了家,对自己的儿子也要用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至于他说的是为宝答应好,她思忖着,大抵就是为了那张脸吧!宫里不管哪位女主子都不待见这张脸,一个她还没料理完,莫名其妙又冒出来一个,可不叫人搓火么!

    “可是万岁爷,”她期期艾艾道,“奴才觉得,她大好的年纪就给圈禁,总归是欠妥的。”

    皇帝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烦躁地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不冷不热地说:“朕只让她少走动,并没有颁旨下令圈禁。你放心,朕还翻她的牌子,你不是觉得她可怜,觉得朕欠妥吗?好啊,朕给她圣眷,朕抬举她,晋她的位份,叫她宠冠六宫,成不成?”他越说越激动,脸色都有些变了,高声道,“你和太子一样的心思,别打量谁是傻子!朕是天子,你们莫要打错了算盘,当朕是昏君不成?”

    锦书又惊又惧,听他那些话,心里像刀绞般的痛起来,屈膝跪在他面前,扬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请主子息怒。”

    那声脆响把皇帝从愤怒中拉了回来,他目瞪口呆看着她如玉的右脸慢慢浮起了指印,疼得浑身无一处不缩起来,低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仿佛是困在了沼泽里,越挣扎越往下陷。她的愁苦谁能知道?她有怨有恨,朝谁发才好?她不会像春荣那样挑小宫女的刺,拿掸把子打人撒气,她的血性早被亡国后的这些年磨光了。她谨小慎微,连喘口气都怕招人唾骂,主子们上了火,她得想法子叫他们消火,受罚挨打下跪,在所不惜。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只怪自己刚才嗓门儿太高吓着她了。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看,心里着急,便回头喊李玉贵进来。

    李大总管听皇帝声气儿不对,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打千儿,看见皇帝单膝跪在地上,吓得他骨头都酥了,咚的一声跪下爬了过去,磕磕巴巴道:“万岁主子有什么旨意?”

    皇帝喝道:“没眼色的!快去拿药来!”

    李玉贵朝锦书脸上一看,那粉嫩的肉皮儿上五个手指头印儿清晰可见,心道了不得,打起来了!下手可真够狠的,打完了又心疼,何苦来呢!嘀咕归嘀咕,麻利爬起来就往门上去,低声嘱咐人回寿药房取药去,自己又伏在地上爬回来,磕头道:“主子万乘之尊,请主子荣起,主子这样,锦姑娘承受不起要折寿的。”

    皇帝也听人劝,自己站起来,连带着把她也抱起来,一遍一遍的抚那半边脸,肝肠寸断地喃喃,“你放肆!朕没叫掌嘴,谁让你打了?你不知道宫女子脸最金贵吗?你又没做什么下贱事儿,谁让你下死手了?”

    锦书淡淡道:“奴才说错了话,奴才该打。”

    皇帝给气得血不归经,恨道:“朕多早晚说你说错话了?你倒会妄揣圣意!”

    李玉贵这才闹明白,原来是自己打的,他原说皇帝这样的垂爱有加,怎么狠得下心赏她皮爪篱吃呢!

    “主子,肉皮儿肿了拿冰敷最好。”李总管躬身抚膝回禀,“奴才这就打发人上窖里敲冰去。”

    皇帝想了想说:“用皮馕子装着……还是让常四把朕的鲨鼗手套拿去,那个薄软些。”

    现在皇帝再有什么决定李玉贵都不会觉得出格了,连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都拿来装冰用,他不怀疑将来某一天,万岁爷会掏心掏肺对锦书说“朕的就是你的”。

    李玉贵正要领命,锦书从皇帝手下挣了出来,一连退了好几步,冲皇帝福了福道:“奴才不碍的,万岁爷不必替奴才费心。奴才人微身贱,不值得主子大动干戈,眼下主子都料理妥了,奴才这就告退了,老祖宗那里还要人伺候歇觉。”说着慢慢退出了耳房。

    皇帝巴巴儿地看着她消失在洒金软帘后,忙从槛窗里往外探看,指尖还留着温润的触感,她却已经沿着甬路上台阶往明间去了。

    庄亲王打了帘子进来,见哥哥成了呆呆的模样被吓得脚下顿住了,拿眼神问李玉贵,那边一味的闭眼摇头,他猜想这回八成又是不欢而散,这对冤家真叫人头疼得紧。

    这么傻着也不是办法呀,庄王爷上前轻声的唤,“万岁爷?万岁主子?皇上?”

    无动于衷,皇帝像丢了魂,对外界的声音一概不理会。庄亲王没办法了,推了推他,“大哥哥,您这是怎么了?千万别吓吓臣弟啊!”

    皇帝攥起了拳头,似乎这样能把她的温度抓住。他转脸看庄亲王,庄王爷满眼的担忧。皇帝突然很难过,只有这个亲兄弟和他是心贴着心的,他的苦闷,除了庄亲王再没第二个人能分担了。

    庄亲王看着他皇帝哥子的惨样儿,老大的不落忍,暗想这位杀伐决断的开国皇帝以前何等的威风,眼下遇着坎儿了,整天委屈得小媳妇似的,真是造孽!

    不就是个半大丫头吗?既不千娇百媚,也没有万种风情!性子哏,是个不服输的杠头子,一点儿也不得人意,有什么好爱的!万岁爷是软食儿吃多了,难得碰上个石子,就跟养鸡那样,要吃两口消磨消磨。即使才吞的时候剌嗓子割胃,可他自己觉得美,谁也管不着。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吧,反正他有个不着调的名声,干脆把锦书下迷药弄晕,让敬事房背宫太监驮上,往龙床上一扔,先叫他哥子成了事再说。

    庄亲王笑得很销魂,就这么定了,找着了机会就动手吧,要不凭他俩那积糊劲头,耗得满身伤痕累累怕还是上不了正道儿。

    锦书捂着脸跨进了正殿,殿里的落地大熏炉里燃着安息香,一室静悄悄的。定太妃乏了,由人伺候着上西暖阁歇午觉去了,她是个甩手掌柜,庄王爷有跟前的近侍太监打点,她万事懒得过问。

    偏殿的湘妃帘打了起来,司衾宫女从里头出来,锦书忙问太皇太后歇下了没有。司衾宫女摇头道:“才刚还问万岁爷来着,这会子要歇了,还没安置呢。”边说边看她的脸,“姑姑这是怎么了?”

    后面入画也出来了,扫上一眼全都明白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司衾宫女,对锦书哀声说:“这是怎么话说的,还受上皮肉之苦了?”

    锦书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入画又道:“你也甭觉得扫脸,咱们做奴才的挨个打算什么,只要主子消了气就是大造化了。老祖宗这会子在榻上歪着呢,也不说话,我知道她九成是在等你回来,你进去肯定得有一番说头,仔细着吧!”

    锦书应了声,叫入画看她的脸,问还红不红。入画身上带着粉盒的,忙给她颊上扑了些,又拿帕子拭了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你哪里得罪了那位佛祖?才刚听小太监说万岁爷震怒,怕是要轰塌了天,咱们还担心来着,果然应了验,竟指派人打你!不是我说,万岁爷最知道宫里的规矩,打宫女怎么能上脸呢?况且你又是慈宁宫的掌事儿,谁上这个手?是吩咐李谙达吗?他李总管真是得势,转脸就不认人的东西,也下得去那手!”

    锦书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摆手道:“你别混猜了,不是李总管打的。我惹万岁爷生气,是我自己赏的。”

    入画听了直翻白眼,嗔道:“你可真成,哪有你这样的?还学上太监了?死心眼子,也不知道留点力道,下手真够狠的!”

    锦书讪讪笑了笑,这时塔嬷嬷掀了膛帘子探出来,看见她脸上的指印一愣,也没问为什么,只道:“回来了?老佛爷等着呢,快进去吧!”

    锦书哎了声,在入画手上一拍,低低道:“你上值房里去吧,咱们回头再说。”言罢整了整春袍子进寝宫里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大引枕上,两眼茫然看着天花上的彩绘出神,锦书心里没底,硬着头皮上前请双安,说,“老祖宗,奴才伺候您安置。”

    “不忙,咱们娘儿们说会子话。”太皇太后坐起身子,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的伤,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的?是皇帝?”

    皇帝命掌嘴,这丫头就不能留下,得开发了,或交慎刑司论罪,或交内务府除籍撵出去,怎么还能进来当差呢?太皇太后看了塔嬷嬷一眼,塔嬷嬷摇了摇头,意思是并未见有御前太监司押,想是还有别的缘故。太皇太后抿着嘴看锦书,等她回话。

    锦书蹲了蹲道:“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自己给自己掌的嘴。奴才说话没留神,惹怒了万岁爷,奴才知错了,求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叹了叹,左不过是小儿女闹别扭使性子。一个是犟头,一个是满肚子的心事吐不出来,一边守规矩知进退,另一边恨她焐不热,难免懊恼煎熬,两下里碰撞上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平日里谨言慎行,我都看在眼里。你们万岁爷非比寻常,在他跟前尤其要仔细,踏错了半步,不单是皇后主子不饶你,连我也不能饶你!”太皇太后冷着脸道,“你可听明白了?”

    锦书是一千一万个明白,这话不必谁说,她心里明镜似的。她赶紧跪下磕头,“老祖宗教训的是,奴才定然时时牢记于心。奴才敬着万岁爷,不敢有半分逾越,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忧郁地靠在榻围子上,春日的暖阳照进来,她一点也不觉得舒心,倒像浑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她被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宁,皇帝这趟春巡回来,以往的老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说的话,办的事,愈发的叫人寒心。对着皇后也没什么好脸子,只怕还因着查抄的事恨她。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锦书留着势必是个祸害,可现在要动手已经晚了,杀不得,打不得,否则宇文家就要出第二个高祖皇帝了。

    太皇太后思量着打个寒噤,还有太子,那愣头小子也难对付,爷俩一样的倔,谁要动了锦书,他不来拼命才怪!太皇太后细细打量眼前垂手侍立的丫头,料理她不值什么,只是她身上牵着两条性命,万一有个好歹,这风险谁也承担不起。

    “锦书啊!”太皇太后拉着长音唤了一声,“里头的人都叫我打发出去了,眼下只有我和塔嬷嬷。你老老实实和咱们说实话,你对大英,对皇帝,还存着多少恨?”

    锦书惶惶不安的伏在地上,颤声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头,请老祖宗明鉴。”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你恨我也不怪你,毕竟咱们抢了你家的江山,杀了你慕容家满门,害你从堂堂的帝姬沦落到做杂役做宫女的地步,你恨是应当的。我和你明着说吧,你们万岁爷瞧上你了,想来你心里也有数儿,他和你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没有?你俩在一起,你主子多少也有些出格的举动吧?这没什么,爷们儿家,爱一个人,就想着要亲近,往小了说是本性,往大了说是人伦,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内务府记的档上清楚的写着,打年下起,皇帝是夜夜‘叫去’,做了两三个月的和尚,我料着,也是为了你。”

    锦书一句一句听进去,早就惊出了满身的冷汗,脸上嘴上一色的煞白,耳朵里嗡嗡地响,下死劲儿的捏住了拳头。

    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却是耳聪目明半点儿不含糊。皇帝的举动阖宫上下有谁不关注?单为这丫头连杀了两个太监,这事瞒得过谁去?皇帝爱上了前朝的公主,不只宫里,只怕朝堂之上都有风闻了。戏文里津津乐道的佳话,真要发生在眼前那就要坏事了。

    “老祖宗,奴才冤枉。”锦书哭着说:“奴才时刻记着老祖宗的教诲,从不敢对万岁爷存着那样的心思。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只管当好差,伺候好老主子您,不相干的不管不问,求老祖宗替奴才做主。”

    太皇太后蹙着眉又是一长叹,似乎除了叹息,再也找不着疏解心中压抑的好法子了。她瞧着锦书,那丫头吓得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子,真个儿作孽的,抖得像风里的蜡烛。说真的,她到慈宁宫这段时候一直是既本分又性善的,和其他人处得也好,从不拿掌事姑姑的架子,对下头人是温声细气儿的,上到总管,下到扫廊子的杂役,谁不喜欢她?她又心思灵巧招人疼,自己这会儿还穿着她给绣的袜子呢!比起她的那些个闺女孙女,不知道贴心多少倍!

    “你也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太皇太后看她那个样儿,心都跟着揪起来了。上了岁数的人瞧不得别人伤心,谁要在她跟前哭,她也得跟着哭。太皇太后捏着手绢擦眼睛,对她说:“成了,你起来,才刚挨了嘴巴子,这会儿又跪着,倒显得我这老太婆心狠。”

    锦书谢了恩,抽抽搭搭站起来,两个眼睛泛着红,被泪水洗涤过了,愈发的清澈明亮惹人怜爱。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心道美人胚子,怎么不叫爷们儿失魂!她冲她伸出了手,“好孩子,过来。”

    锦书温顺地把手递过去,跪坐在榻前的脚踏上,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太皇太后虽然厉害,毕竟不像皇后和太后那样没章法,自己伺候她一场,她多少还是讲人情的,反正她抱定了上山守陵的打算,大不了青灯古佛一辈子,不对皇帝和太子有肖想,这样也尽够了吧。

    “你自小在宫里长大,宫里的女人过得怎么样,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套句俗语,叫潭柘寺的石鱼,好看不好吃!都是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爷们儿只有一个,个个为几夜荣宠争破了头,到最后怎么样呢?哪个是长久的?”太皇太后替她撸了撸鬓边的碎发,慢慢道,“你是个明白人,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知道怎么活着才安乐。皇帝啊,后宫佳丽三千,今儿爱你,明儿爱她,没个定性。你别瞧他这会子一往情深,等他翻了你的牌子,就像对宝答应那样,转天就撂了,你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太皇太后留神查看她的脸色,小心试探道:“我记得我和你祖母是同岁的,好孩子,我拿你当自己的亲孙女,你要是心里也爱皇帝,我就想法子让你侍寝,等有了龙种再晋位份,这样可好不好呢?”

    锦书在宫里长到十六岁,论计策手腕,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太皇太后要真打算这么做,哪里用得着问她的意思,直接和皇帝商量才对,现在不过是刺探敌情罢了,她要露出一丝愿意的模样来,那离死就不远了。

    锦书在脚踏上磕头,“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愿意。奴才在宫里一天,就一天兢兢业业侍奉老祖宗,哪天老祖宗厌烦了奴才,就是发奴才回掖庭去,奴才也绝无怨言。”

    太皇太后和塔嬷嬷交换了眼色,探前身子把她揽进了怀里,温声道:“你这是何苦呢,好日子在眼前也不稀罕,我思来想去,这样对你和皇帝都好。”

    锦书摇头,:“奴才身份卑贱,不配得万岁爷错爱。奴才还是尽心的伺候老祖宗,在老祖宗身边奴才最安心。”

    太皇太后这下稍感宽慰些,她说:“好丫头,有气性儿!总管和你说过昌瑞山守陵的事儿吗?那里虽清苦,远离了京畿,日子倒也自在,你是怎么个意思?”

    “奴才愿意去。”她立即答道:“奴才上陵里去,日日给圣祖高祖们诵经祈福,给宫里的主子们打平安醮,祈求菩萨保佑主子们福寿安康。”

    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那就看这回吧,只是唯怕皇帝不答应。倘或那关过不了……我就还你个帝姬的衔儿,在朝里觅良缘佳配,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花朝节是花王诞辰,也是女孩们的日子。乍暖还寒的节令里,蒸上一笼花糕,搬上一条春凳,三三两两坐在花树旁、柳树下,摘得山花插满头,送春归待春回,那款款诗意,就如酽茶般浓郁芬芳。

    宫里今儿对宫女也宽泛,按例赏宫花戴。那花是用上好的绢丝织成的,造办处节前就打发人往四九城里寻摸做头花的能工巧匠去了。民间的艺人了不得,就跟那些搭天棚的匠人一样,您说得出名儿的,他能给你扎出来,您说不出名儿的,只要您连比划带画的描述一番,他就能依着您想的样子给做出来。扎完了花瓣上色,再往中间填花蕊,要珍珠的还是玛瑙的由着您点,一掐头子缠上或金或银的笄钗,一朵以假乱真的宫花就齐活了。

    姑娘们高兴了,美美的扮上,换漂亮衣裳,插头花,再扑上层粉,点上樱桃口脂。二八的年华,素着脸都是美的,要是一拾掇,更是美不胜收。

    别光说丫头片子,再说说太皇太后,戴上寿春钿子,钿口上镶着指甲盖大的玉石雕牡丹,鬓角别了两朵小小的迎春花,身上是海龙皮沿边的琵琶襟马褂,花盆底里是富贵锦绣白绸袜,左右丫头扶着,满脸的喜兴欢愉。

    “再倒回去三十年,咱们老祖宗还是个大美人呢!”皇姑们起哄,你一言我一语,逗得太皇太后乐不可支。

    “总管,去瞧瞧你们万岁爷起驾没有。”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对锦书道,“你后半夜上夜的,今儿好好歇着,再准你半天的假,和小姐妹聚聚,说说体己话儿。”

    锦书谢了恩,恭恭敬敬送老祖宗上了肩舆,七八个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起了驾,连同身边的宫女太监,像是大军开拔似的,沿着甬道浩浩荡荡一路前行开去。

    “咱们也能活动活动了。”大丫头里就剩下大梅子了,她痛快伸个懒腰,全然没了平时的拘谨小心。

    “孙猴子跳出了五指山,有你快活的。”锦书笑着敛了袍子回身往宫里去,一面道,“你领着她们上园子里玩去吧,我回去睡会子。”

    大梅赶上来说:“睡觉急什么,老祖宗准了你半天,下半晌也能歇,上午时候好,不去逛园子多可惜,白糟蹋了小娟给你做的五福捧寿鞋了。”

    倒也是,锦书歪着头想,自己多久没穿过花盆底了?那鞋真是好看,胖嘟嘟的,既富态又讨喜。踩上去个儿高上一大截,走起道来摇摇曳曳,别提多有意思了。

    她抿嘴一笑,年轻轻的,少睡会子也没什么。难得今儿好日子,节令儿好,天气也好,不出去怪可惜的,兴许还能遇着脆脆和荔枝她们。

    “那成。”她点点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换衣裳去。”

    大梅对小丫头们说:“你们先上值房里候着,我先给你们姑姑打扮上。”

    宫女为了显示端庄沉稳的做派,平常不许描眉画目,也不许穿得花红柳绿的,今儿却是例外。慈宁宫少了姑姑要伺候,小宫女们就有了更多时间料理自己。一件夹袍从年下做到惊蛰,掐腰、出领,精致到每个裥子,就为了花朝这一天。

    锦书花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不多,得了闲只管给太皇太后绣袜子,说是换衣裳,其实也没什么可换的,不过是拿缎面团花对襟坎肩,替换了身上的大背心而已。

    大梅对胭脂水粉颇有研究,天津城里最大的一爿脂粉铺子就是她家开的。她像模像样蘸些粉在掌心里加水揉开,仔细替锦书拍在颊上,一边叠叠道:“这胭脂是上年拿西山的玫瑰花做的,要一瓣一瓣的挑,用石臼捣成汁,再用细纱布滤,既费工又费料。上千斤的花瓣挑完了就做出十几盒来,还是上回章贵妃赏我的。”

    锦书唔了声,照了照镜子,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大梅解开她的大辫子挽了个把子头,燕尾压领,再缀一朵绢花,那艳丽的绯色衬托出一张芙蓉秀面,明眸皓齿,雍容之态叫人咋舌。

    “好家伙,到底是帝王家出身!”大梅赞叹道,“我瞧你扮上了就是个艳冠六宫的主儿,那些个妃嫔小主们算个什么!还说宝答应和你像,咱们是正经模子,现在叫她来比比,看看什么才叫贵气!”

    锦书笑道:“别混说,没的叫人听去了惹事。”

    大梅嗤道:“怕什么!如今宫里谁不知道你的名头?咱们不是主子,要论起来可比起那些主子体面多了,两重圣眷,有谁能比肩的?”

    锦书搡了搡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我离阎王殿也就一步之遥,你别说了,一说我连逛园子也不想去了。”

    大梅忙道:“不说了不说了,那些丫头们等着你呢,别扫了大家的兴。”

    收拾完了出了配殿的大门,二等宫女们围上来大大称赞一番,今儿随便,女孩儿们不讲究上下,只管心里高兴,凑成一堆笑闹。正吵嚷着要往览胜门去,宫门上顺子和长满寿来了,哈着腰,手里托着只鎏金鸟笼,一路行来满脸堆笑。

    “锦姑娘吉祥啊。”长满寿虚打个千儿,“万岁爷赏了画眉鸟给姑娘养着玩儿,是新贡的雏窝儿。万岁爷说了,叫姑娘和老祖宗的鹦哥儿分开养,以免雏窝儿脏了口。”

    锦书福身领旨,心里抱怨着,说是给养着玩的,怎么还有规矩吩咐下来?又不拿到鸟市上卖去,脏了口怕什么,百灵能学鹦鹉说人话,那才稀罕呢!

    顺子笑着对长满寿道:“谙达您瞧瞧,姑娘梳了这头真气派!”

    长满寿啧啧咂嘴,拢着袖子说:“可不!插上通花点翠,那就是独一份儿的脸子!叫咱们万岁爷瞧见,不定怎么喜欢呢!”

    锦书听着尴尬极了,低下头道:“谙达说笑了,我算什么,谙达抬举了。劳谙达带话给万岁爷,奴才谢主子赏,奴才一定把鸟伺候好,不负圣恩。”

    长满寿往上一拱手道:“万岁爷说了,这鸟儿就是个玩意儿,让姑娘别当祖宗似的伺候,喂点食,给点水就成,那鸟好养活。”

    锦书心里嘀咕,既然随意养,干什么又怕脏口?可见是个口不对心的人!

    长满寿一打量边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忙道:“成了,我的差办完了,姑娘们自去逛吧,我再不走,没的背后都骂我讨人嫌。”说着凑到锦书耳边道,“姑娘逛会子就回来吧,太皇太后游湖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荣返。姑娘不在,宫里空着失了体统。”

    锦书醒过味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前仍旧淡淡的,不说旁的,福了一下身子道:“是。送谙达,谙达好走。”

    长满寿招呼顺子回去,顺子扎在女孩儿堆里出不来了,二总管火气上来了,伸手就是一耳朵,“猴崽子,看见姑娘就挪不动窝了?干看着又能怎么样呢?心里猫抓似的难受,还不如不看。别给我跌份儿了,快回去!”顺子连滚带爬地跟着上二门上去,引得身后众人哄堂大笑。

    锦书提溜着鸟笼子对大梅说:“你们先去吧,我把鸟安置好了就来。”有了这么个题外话,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梅应了声,领着小宫女们往花园里去了。

    锦书回身进配殿里,托着那个鸟笼子愣了会儿神。那小画眉到底没长开,个头小,顺着鸟架子上蹿下跳的扑腾。她看着看着鼻子就有点发酸,自己和这鸟儿真像,给困住了,笼子是金的,没有天窗,门也给锁死了,一辈子注定了在里头圈养着,任你浑身解数都逃不出去。

    “咱们真有缘分,认姐们儿吧!”她自嘲地笑笑,“我有个猫妹妹,再来个鸟妹妹,就齐全了。”

    “又犯傻!”一个声音从窗屉子外传来。

    锦书莞尔,把笼子挂好了迎出来,请个双安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太子携了她的手进来,满眼止不住的惊艳之色,心不在焉地应道:“我在夹道里碰见了大梅子她们,你没去游海子,不在宫里还能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锦书问,“你随扈去了?”

    太子笑道:“露了个面儿,等老祖宗和皇父皇姑姑们上了龙船,我从船尾上偷着下来的。”

    锦书嗯了一声,忙着给他张罗茶点,踩着花盆底的身姿款曲摇摆,竟是柔美得水一样。太子傻傻看着,腼腆道:“锦书,你真好看。”

    锦书怔了怔,捧着红红的脸嗔道:“又没正形儿!”女孩儿总是爱美的,她抚了抚鬓角的宫花,小心地说:“我今儿擦了胭脂,真的好看?”

    太子红着脸点头,“我瞧着好看,头梳得好,胭脂擦得好,这花盆底穿得也好,总之哪儿都好。”

    锦书拿帕子掩着嘴,笑得眼儿弯弯的。和太子在一块儿就有股说不出的惬意从容,心里没有浮躁,像七夕节前为乞巧晒的水,面上浮着水皮子,看不见,却沉静积淀。

    “锦书,我要让你往后都这么的打扮。”太子说,握了握拳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了,我算个什么爷们儿!我没法子再等了,几天才见一回面,这怎么成?我要去求赐婚,你又拦着我,我怎么办才好,你给我个准信儿吧。”

    锦书低头不看他,“我给你什么准信儿呢?我是个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你心里愿意就来瞧瞧我,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咱们的缘有多深,得看老天爷的,我现在和你许诺有什么用?”

    太子慢慢沉寂下来,浓眉渐蹙,拧成了个死结。

    两个人都不言语,只默默坐着,锦书问道:“万岁爷新晋位的宝答应是你指派去的?”

    太子惶然抬起头来,嗫嚅着,“你都知道了?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的,我瞧她和你长得像,想拿她来替代你伺候万岁爷。”

    锦书摇头道:“你的这些心思万岁爷能不知道吗?为我冒这个险不值当。”

    太子固执道:“值不值当由我说了算,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保全你更要紧了。”顿了顿又懊恼道,“只可惜我高估了宝楹,她非但不能成事,反成了祸头子,叫皇上处处防备着我了。”

    锦书听了惊愕莫名,皇帝当真为这事责怪太子了?他不是说只给个警醒,不惩处太子的吗!

    太子怕她担心忙露了个笑脸子,哄道:“你别替我操心,皇父极疼爱我,就是知道这事儿也没什么,做儿子的孝敬他,这也不为过。”

    “那天宝答应和我说了会子话。”锦书道,“她让我替她传话给你,说求你别忘了答应她的事儿。”

    太子冷酷的吊起了嘴角,“她还和你说这些个?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她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是她别惹怒了我,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锦书看着他那个阴沉样儿真是吓了一跳,从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一面。转念思量,生在帝王家,哪里有一尘不染的人?他有心机有算计也是好的,至少不会任人鱼肉,将来不管是在储君位上还是登基御极,总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我已经给吏部传了口谕,军机处的印信也出了,给她表哥放了个山西盐道的缺。这差事油水多,也算对得起她了。”太子慢声慢气地说:“我打发人查过她表哥,那个人除了考运不济,别的诸如学问人品都是没的说,派个官也不辱没,我料想总比那些捐官的好些。”

    锦书颔首道:“这趟横竖是咱们的错处,我心里过意不去,她如今叫万岁爷圈禁起来了,和刑部衙门里关押的罪人有什么区别?只怪你,你要是早让我知道,我决计不能让你这样做。咱们难也就算了,还白白搭上个她,耽搁了她和他表哥的姻缘,多造孽啊!”

    太子也有些懊悔的意思,他讪讪道:“我是没别的道可走了才出此下策的,皇上办的那些事儿,我一旁瞧着心都要碎了。”

    自他懂事起,便一直对皇父敬若神明。人都说帝王家容不得太多的亲情,可他待君父的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就是让他为皇父去死,他连眼睛都不带眨的!他这样敬他爱他,他为什么要和他看上同一个女人?为了锦书,他竟打算撂下护军连夜回来,这不是顶顶滑稽的事吗?

    太子的危机感日益加剧,再这么放任下去就要招来大祸了!论理儿他该面见皇父,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他晚上头疼,点灯熬油地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把所有的想法捋了一遍,理出个头绪来,打算找个好方式和皇父开口。晨光中点卯上朝,他站在丹陛下仰头看威严升座的皇帝,琢磨了几夜的话一下儿全忘光了。他对皇帝惕惕然,即使散了朝,不论暖阁里也好,南书房也好,他不敢说,那是打心底里升腾起来的畏惧。也不单是畏惧,还有别的顾忌,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能混说,他得给大家留脸面,皇父的、自己的,还有锦书的。这层窗户纸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捅破,一旦事情摊到明面上,再想转圜,就没有余地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团乱麻里有谁是不难的?她要是能管住自己不去动情,可能什么事都没了,她做她的使唤丫头,他们自去当他们的皇帝太子,本来不该交集的三条线搅和在了一起,还能自在过日子吗?

    “其实,咱们就这样也挺好。”锦书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冲他微微地笑,“你别念着将来怎么样,咱们自小认识,就当是个发小也成,未必一定要厮守在一处。”

    太子看着她,惨淡一笑,“都到了这份上你还说这个?我要能撂开手,还等到这会子?那些事儿不用你去操心,你踏踏实实的,容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锦书慌忙摆手,“你可别再干糊涂事了,当真惹恼了万岁爷没你好果子吃的。”

    “你放心吧!”太子起身推开窗屉子朝外看,艳阳高照,满目皆是跳跃的金色。他回头道,“别光在屋子里闷着,咱们也出去散散。”

    两人相携出永康左门,上了笔直的甬路。因着今儿逛园子的人多,道儿上有熙熙攘攘来往的宫女太监。太子拉着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她嫌招摇,使劲挣脱出来,红着脸嘟囔,“人家瞧着呢,多不好!”

    太子四下一瞥眼,轻蔑道:“谁敢嚼舌头?爷把他舌头拔出来喂狗!”“瞧瞧,又拿爷的份儿!”锦书掩嘴笑道。太阳暖暖的,风吹着也叫人舒坦。太子走得很慢,和她肩并着肩,怕她穿着花盆底崴着脚,适时的托上一把,和风细雨的嘱咐她小心,在这样的节令里,这样的春日中,柔情接柔情,笑脸对笑脸,仿佛已经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景了。

    慈宁宫花园人多热闹,太子不爱进去,所以先前绕开长信门走,这会儿一路往南,锦书估摸他是要往内金水河去,也不问他,只管跟着他,有他在,往哪儿都不怕似的。

    内金水河上有座断虹桥最负盛名,大抵也是倚仗了河的婀娜婉转,还有那十八棵元代槐树,俗称“紫禁十八槐”。花朝节赏花为主,桥也罢树也罢,今天不怎么吃香,宫人都往内廷的四处花园里去了。

    两个人沿青石砖缓缓前行,越走人越稀少,太子侧眼望她,有些迟疑,又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的询问:“锦书,我还牵着你好不好?”

    锦书绞着帕子低下头,太子颇失望,心里又忐忑着,怕自己孟浪,一不留神得罪了她。女孩家心思细,肚子里打仗面上不显出来,干拿他当摆设不理他,那可有他难熬的了。

    正悔青了肠子,不想那边探过来一只柔荑,纤纤玉指粉嫩得阳春白雪一般。太子胸口激荡起来,宝贝的捧在掌心里,拇指在她虎口摩挲,喜道:“那番邦进贡的药还真好使,手上的伤没落下什么疤来,阿弥陀佛,老天开眼。”

    锦书由他拉着,打趣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主子们念佛了?佛学广袤精深,你得闲儿读读经书也好,陶冶性情,心境也宽宏。”

    太子一本正经道:“经书换成锦书还有一说,否则可不要我的命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断虹桥边,这桥是座单拱桥,桥上栏板、望柱都是汉白玉铸成的,柱头上雕的是荷叶和莲蓬,莲蓬上供着神态各异的石狮子。内造的东西,一不怕废料,二不怕费工,所以这座桥既考究又精美,是紫禁城内诸桥之首。

    朝北看是一片难得的开阔地,十八棵古槐树冠高大、满目青翠、遍地荫凉。锦书回身说:“我记得军机处值房就在前头不远,咱们在这儿说话,万一叫御前大臣看见了怎么办?”

    太子抿嘴笑道:“甭怕,人家军机大臣也有家有口,万岁爷都陪太皇太后游幸什刹海去了,办差也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大人们也得钻馆子喝小酒,吃佛手卷、酥合子去。再上玉泉山打瓶水回来品茶,也过一过美滋滋的小日子不是!”

    “可不,一年忙到头的。”锦书顺着话头子说:“有您这样的主子,大人们该多乐呵啊。”

    太子悄声地说:“这话别叫旁人听见,我还不是正经主子呢,没的给咱们扣上个谋逆的罪名。”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真是不老成,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锦书嗔怪地看他,“我哪有那个意思,你不是主子,还有谁配称主子的?万岁爷是老主子,你是小主子。”

    太子笑得愈发厉害,断断续续道:“你仔细了,还没人敢管万岁爷叫老主子的。让内务府听见,办你个大不敬的罪名儿。”

    锦书愣了愣,心说真被他给绕进去了,便扭身不再理他,在桥头上坐了一会儿,举步又朝十八槐去。那些树有了几百年的岁数,树皮斑斑驳驳,老态龙钟,树顶上的冠却枝繁叶茂。到了盛夏新芽新叶都长结实了,上头遮着烈日骄阳,树干间流转的是习习凉风,往树底下一坐,真真是纳凉消夏的好去处。

    太子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笃悠悠说:“皇后娘娘往我屋子里派了两个通房,还明着说了,不许往四执库打发。”

    锦书脑子里一顿,温吞地应了一声,“那是好事儿。”

    太子嗤笑道:“什么好事儿?我要是稀罕那个,早跟着宗族里的郡王公爷们上勾栏胡同去了,犯得着还让谙达太监拿书来让我学?那些个太监真有意思,看起禁书来兴致比谁都高,我瞧着就那么回事,他们看得直流哈喇子,你道好笑不好笑?”

    锦书悻悻的,脚下的花盆底在泥地上踩出个坑来,她瓮着声儿地问:“那你怎么处置她们?留下了?”

    太子觉得心都飞起来了,那俏生生的酸样儿,不是吃味儿了是什么?他大踏步上前扳正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怀里一带,急切地说:“那不能够!我又不是四九城里的公子哥儿,和谁都成。她们被我分派着站窗户去了,我认定了你,这辈子非你不可,娶不上你,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锦书安静靠着他,且不管能不能有将来,冲着这几句窝心的话,也能叫她受用不尽了。上山守陵的打算不能告诉他,他这样的脾气,难免情急之下就跑去求皇帝赐婚,自己死活不打紧,万一耽误了他的锦绣前程可怎么好呢!

    太子的下巴在她额头亲昵的蹭了蹭,喃喃地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皇帝的视线朝远处飘忽过去,湖面上霞光万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倒映在水中,更显得巍峨壮观。

    春雷响过了,堤岸边的柳树都抽了新枝儿,荷叶也伸展来了,龙船和副船就在接天的嫩绿色间穿行。升平署的舢板远远跟随着,隐隐有悠扬的笛声传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衬着这美景良晨,煞是引人遐思。

    太皇太后正和皇姑们说话拉家常,里外都是自己人,平时的拘谨也摆到一边去了。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十来个女人围坐在一起,那欢声笑语连成了片,就跟炸了锅似的,吵得人耳窝子疼。

    皇帝恹恹的,她们聊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早知道这样就该分船才对,他一个爷们儿家和女人扎在一堆算什么事儿?她没来,这回的游海子于他来说就失了意义。他把批折子的时间都花在坐船上,说是孝敬皇祖母,其实太皇太后并不需要他作陪,光那些姑子闺女们就够她乐的了。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在赏花?还是在歇觉?他不由烦闷起来,像是鹰给绊住了脚,湖光山色美则美矣,却难叫他消受。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宫里去,哪怕是瞧她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心潮随着笛声上下起伏,他坐不住了,起身朝船头去,湖上的风是潮湿的,微带着凉意。

    船尾的李玉贵快步过来打千儿,“主子,您有什么示下?”

    皇帝说:“怎么只有笛子?单是笛子未免贫乏,少了檀板击节,这细乐就缺味儿了。”

    李玉贵“嗻”了一声,“奴才这就传旨升平署去。”说罢就招不远处待命的瓢扇扇来。

    皇上极目远眺,春日静好,只是心里总归空落落的。长满寿同她说了吧?让她在宫里等着,她明白没有?太皇太后游完了湖还要拜花神娘娘,那时他就能脱身出来了,趁着老祖宗没回宫,他好去瞧瞧她。

    大邺慕容家善丹青,通音律,是历朝历代中难得的诗情画意的皇族。皇帝猜测着,或者她也会吹管笛,就像敦敬皇贵妃那样。

    “取把箫来。”皇帝说,倚在雕龙柱上的楹联旁,让左右撤了华盖,拿手遮在眉上。船行得很慢,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她不在,多可惜!否则还可以合奏上一曲。

    箫即刻就呈来了,通体碧绿,水头足得几乎要流淌下来。他拿在手里把玩,在船头拴缆绳的木桩上坐定了,也不管仓内多嘈杂,兀自吹奏起来,箫声呜呜咽咽随波荡漾,直向天际飘散开去。

    戎羯逼我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皇帝吹得一手好曲子,把《胡笳十八拍》奏得缠绵婉转,叫人把心都揪成了团。女眷们纷纷端坐着,一个个也不言声儿了,静静听着有些飘忽忽忘情,想起了夫妻分离的愁苦,思绪就随着那箫声跌宕起伏,一曲罢了,方觉已然湿了眼角。

    “大哥哥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天子,弓箭使得好,连箫曲也奏得妙。”九公主是高皇帝的遗腹子,上年秋弥时赐的婚,是皇帝顶小的妹妹。她眼泪汪汪地说:“真个儿催人心肝,叫我听得直想哭呢!”

    皇帝笑道:“那怎么成,好日子里叫你掉金豆子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且别忙哭,朕有道旨意要颁,你听完了保管要笑了。”边说着朝太皇太后行了个半礼,“皇祖母,孙儿细想了想,咱们宇文家的公主们固然尊崇,忌讳着祖上定的规矩倒失了世人的伦常。既然出了阁,是大英的帝姬也是人家的媳妇,夫妻常年分散总归是欠妥。孙儿已命内务府草诏,放恩旨准驸马公主同府而居,朕这回忤逆祖训了,请皇祖母恕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很是意外,这件事来回议了好几趟,一直就耗着定不下来。谁不盼着自己的姑子和闺女日子过得舒心,可又怕叫皇帝为难,所以陈条递到她这里她就给压下了。没想到皇帝竟下了决心,想是由己及人,尝到了其中苦处,也能体谅皇姑们的煎熬了。

    一旁的皇后垂下了眼,在她看来违背祖训便是动摇了根本,如今的皇帝早就不及从前清醒孤高了,他成了彻底的凡夫俗子,什么近人情?分明就是私心作祟!皇姑们因这个好消息大喜过望,又不好意思谢恩,忙离席叩头。

    既然都拟了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横竖是好事情,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只道:“我的哥儿,你体天格物,哪里有什么不孝的。咱们也学学民间的活法,夫唱妇随,那才是一家子的天伦之乐。”

    这个花朝节成了皇姑们的喜日子,皇帝看着姑姑妹妹们满脸的欢欣,不无忧伤地想,一道恩旨福泽了那么多人,她们都高兴了,自己呢?谁来拯救他?

    太皇太后沉沉一叹,皇帝的苦闷隐藏得那样深,如今只怕是做什么都枉然了。她一面愤恨一面又不舍,就像十年前对他父亲那样,她束手无策,深刻的痛利箭一样穿透皮肉,狠狠烙在骨头上。儿子为慕容家的女人送了命,现在轮到孙子和重孙子了。姓慕容的仿佛是个梦魇,早该一个不留的杀光才好。祸患埋下了,往后有苦头吃的了!

    皇帝仍旧在船头站着,渐渐有些晕眩,离岸还有这么远,他不耐的蹙眉,只恨那些摇橹的不够使劲儿,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对李玉贵说:“太子呢?传他过来!不在这里伺候老祖宗,躲在副船上做什么?”

    李玉贵一激灵,哈腰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子爷没在副船上,起锚那会儿就下船去了。”

    皇帝愕然,心头怒火直蹿起来,咬着牙冷笑,好啊,果然是他的好儿子,和皇父抖起机灵来了。他回头狠戾地看了皇后一眼,都是她给惯的,学小家子不上台面的纨绔做派像模像样,偷奸耍滑无所不能,这么下去还得了?君父全然不在眼睛里,大逆不道就在跟前了!

    皇后被他瞧得起了细栗,茫茫然也不知自己哪里落了不是惹他生气了。正一头雾水,皇帝过来给太皇太后作了个揖,道:“皇祖母,孙儿在颐和园里安排了戏班子,回头请姑奶奶们瞧戏去。内务府早传了驸马们在园子里候着,等上了岸,叫他们夫妻在一处看回戏。帽子戏还是折子戏由着老祖宗点,这趟唱腔门派最齐全,也给老祖宗和姑姑妹妹们添喜兴儿。”

    太皇太后听出点味儿来了,问道:“皇帝这是要回去了吗?”

    皇帝又揖了揖,“老祖宗恕罪,两江这几天出了宗案子,朝廷的库给人劫了,砸了锁,杀了看库的兵丁,把个府库搬了个空空如也。事情出了五六天了,居然是毫无头绪,孙坚身为两江总督,办事不力,下头的人报上去,他正搂着小老婆睡大头觉呢!孙儿吩咐督察院彻查,那个孙坚送刑部羁押了,看苗头这案子牵连甚广,孙儿是人在这里,心在军机处。请老祖宗准孙儿先行告退,这会子外省的奏报八成到了,一刻也耽搁不得。”他对帝姬们拱手,“请姑奶奶们替朕好好陪老祖宗乐乐,容朕先失陪了。”

    太皇太后点头,“你去吧,政务要紧。如今虽四海升平,到底也有暗里看不见的魑魅魍魉,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你要多费心。倘或是歹人强寇劫库,剿了就是了,可若是别的人,你要好生掂量审度才是。”

    皇帝道:“老祖宗教训的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孙儿定当时时自省,请老祖宗宽心。”边却行边道,“孙儿告退。”

    外头李玉贵早命人备好了船,舱盖是上好的木雕琉璃瓦式,舱的两边是珠贝镶嵌的垂花扇,八字插屏、宝座宝象、还有锃亮的朱红漆柱,标准的御用龙船。

    皇帝现在是归心似箭,他说的两江劫案确有其事,只不过早已经审得差不多了,拿来做个由头,好尽早抽身出来而已。

    他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竟像个捉奸的丈夫那样愤懑,恨不得即刻就回到内廷去,看看太子是不是趁这当口私会她。他们少不得浓情蜜意,耳鬓私磨,宫里没了当家的,他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龙船越发的焦躁,对李玉贵切齿道:“你的脑子叫狗吃了?还不换轻便的来!”

    李玉贵只差没跪下了,他哭丧着脸说:“回主子的话,要轻便只有那边的瓢扇扇,可奴才怕屈了您的尊,奴才就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皇帝拧眉道:“快去传来。”

    李玉贵领了旨击掌,一溜小船立刻围拢过来,等皇帝上了轻舟,前后各有两列御前侍卫护驾,摇桨的是陪着皇帝练布库的哈哈珠子。练家子,臂力腕力惊人,皇帝一声令下,把艘小船倒腾得生出花来,一盏茶工夫已滑过了百来丈的湖面抵达对岸了。

    李玉贵颤巍巍爬上岸,小腿肚子直抽筋,他像捡回条命似的大喘了口粗气儿,打了千儿道:“奴才叫常四伺候主子更衣,奴才先回宫传旨意,着锦书姑娘养心殿来见。”

    满以为皇帝会答应,谁知他脸一沉,真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没好气儿地说:“自作聪明的蠢材!牵马过来!”

    御前太监慌忙就近拉了匹马,也不管是不是驮车的顶马了,火烧眉毛的套上鞍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行伍出身,纵身一跃便上了马背,蛇皮鞭甩得山响,撂下一干侍卫太监,直奔午门而去。

    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就是有这么背晦的事儿。皇帝回宫走的是太和门,段虹桥则在太和门与武英殿之间。皇帝风尘仆仆地回来,走在甬道上猛然顿住了脚,穿过贞度门望去,十八槐下站着两个人,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宫装美人巧笑倩兮,在桥头望柱边盈然而立,那纤纤身姿早就刻在了他灵魂上,除了锦书还有谁!

    皇帝慌了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他时刻不忘的人和他儿子两情相悦,她看着太子,目光平净温柔,她爱的是太子,不是他,这他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亲眼看见了还是这么叫他肝胆俱裂?

    他的心抽搐起来,费力的低喘了两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戏里的丑角,既尴尬又可笑。闷着头狂奔几里地,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如何亲昵无间吗?他呆立在那里进退不得,风里夹带着他们的笑语朝他扑面而来,锦书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勾出一抹从容,对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嘱咐“小心点”。

    皇帝冷笑起来,小心点?再小心也不济了!这个儿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用尽了全力去栽培他。他擎小儿根基弱,几趟生死边缘挣扎,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他,在西暖阁里架炉子生火亲自给他熬药。好容易救回来了,调理好了身子,养大了,结果换来这么个结局。

    除了寒心还有什么?翅膀还没硬就要来对抗了?太子拿山西盐道的缺,悄不声儿的贴补给宝楹的娘家表哥也就罢了,算是还了对宝楹的亏欠。他不言声也是为锦书,太子可以混来一气儿,锦书怎么办?别说闹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她在慈宁宫只怕也难熬。他做到这份上也够仁义了,他再铁血,又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样?

    皇帝看着太子给锦书插上花,锦书是真心的欢喜,她驯服的侧过头,大半个身子倚在太子怀里。他们是那样般配,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明媚无暇。皇帝心里发寒,他甚至觉得自己挡横,碍了他们的手脚,没有他从中作梗,他们八成处得更好。

    太子头回给女人戴花,他僵着五指捣鼓了半天,然后扶正了锦书上下左右打量,啧啧道:“还是真花耐看,咱们来的地方不对,这儿除了水仙就没旁的花了。”

    锦书抚着鬓角慢慢地说:“我就觉得挺好,花朝也未必要赏花呀。”笑着转过身,只朝贞度门一瞥,浑身犹如过电般大震,惊愕地立在那里再也没法子动弹了。

    皇帝就在门前,穿着家常的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负手朝这里看着,脸上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没有震怒,没有忿恨,就那样淡淡看着,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锦书腔子里狂跳,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跟做贼叫人拿了个现行儿似的,闪躲着垂下了眼不敢正视他。

    太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见皇父独个儿在门子前伫立,悚然惊白了脸。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掐着点儿的算,即便不陪太皇太后赏花看戏,银锭桥下转一圈,怎么也该是巳时回宫才对,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后和皇姑们?

    先不论怎么,赶紧着拉着锦书直奔过去见礼,慌里慌张甩袖打千儿,“儿子给皇父请安。”

    锦书低着头蹲身一肃,“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勉力自持,背在身后的手瑟瑟打颤。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已然乏力到了极致。外头那么亮,为什么他满目所及尽是晦暗?他咬牙克制着,耗完了所有的力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说:“免礼吧。你们俩怎么碰上的?”

    他情愿相信他们是偶然相遇,他让长满寿送鸟过去是为什么?以她的聪明劲儿还猜不透吗?她不拿他当回事,太子一到,她把什么都撂开了。他在刀山火海里爬滚,她呢?全然不在眼里。她只顾念太子,看不见他的痛苦。

    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来,她是个石头雕的美人,眉眼儿都齐全,就是雕不出她的心来。他害她从天上掉进了泥里,所以她要报复他,要一刀一刀的凌迟他,几个月不够,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的折磨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觉得自己成了苦囚,羁押在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他苟延残喘,她却顶着一副纯洁无辜的面孔冷眼旁观,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旧倚在太子身边巧笑嫣然。

    多可恨的女人,要是下得去手杀了多好!皇帝哽住了嗓子,他看着她,心里刀绞一样的痛。她果然成了他的坏疽,成了他的软肋。什么九五之尊、雄才大略,如今还剩什么?

    太子不是那种九转回肠的性格,他死心眼儿,并且固执。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俩两情相悦,就让皇父瞧着定夺吧!

    他弓着身道:“回皇父的话……”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前头和大梅她们逛园子,在含清斋前遇着太子爷的。”锦书抢着回道:她能预料到太子想说的是什么,忙不迭地岔开了话头子。

    太子这会儿扒下脸子全倒出来,皇帝不计较,不过一笑了之;倘或认了真,要加罪,现成的罪名明摆着的。到时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责,父子之间生了嫌隙不说,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儿。自己横竖是铁了心要守陵去的,走不走得成是后话,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回头叫太子难做人。

    她胆战心惊的垂手侍立,太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心里憋了口气,本想一吐为快,谁知道又生生叫她给堵了回去。

    皇帝是难以言喻的狼狈。他苦笑着,终究是到了这个地步,三个人照了面,他们是一党的,自己孤零零,只有靠她的哄骗聊以自慰。何苦这样!他的唇角渐渐抿出寂寥。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暴君,钢铁样的不近人情,一有不顺心,立起两条眉毛就要罚人杀人。她心疼太子呢,怕他恼羞成怒,干出比虎更毒的事来。他还要继续受她的愚弄吗?他的帝王之志哪里去了?

    皇帝挺直了脊背,依然是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尊荣,正了脸色对太子道:“太皇太后才刚还问你来着。你如今大了,规矩倒愈发回去了,军机处有通本议奏,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个假才好。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单撂下满船的亲戚,怎么一点忌讳也没有?”

    太子原当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儿呵斥他,脑子里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几个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自发的替他找着了台阶,让他有些费解。考虑也不在这一时,忙顺着竿子俯首作揖,“皇父教训的是,儿子这趟办事不老成,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们荣返了,儿子定当去给长辈们赔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下狠心不去瞧锦书,只道:“下半晌的进讲没撤,你仔细准备着,朕要听你论一论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的得论。你身为储君,应当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整日和奴才厮混,朕瞧着就要失仪失德了。”

    那句“奴才”像记闷拳,猛地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她下意识揪住了马褂的下沿,只觉摧肝裂胆,痛不欲生。皇帝真是能耐人,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心捅出个窟窿来。

    太子惶惶看着锦书,她咬着嘴唇,神态还算自若,只是脸色青白得像刮过的骨头,人绷得紧紧的,笔直地站着,垂眼看自己的脚尖,不言语,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泥塑木雕一样。

    太子不能驳斥皇帝,他唯有毕恭毕敬地应承“儿子领旨”,不能为锦书说一句公道话。

    皇帝本来只想煞煞自己的性儿,谁知道竟说出这样伤害她的话来。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从没拿她当过奴才看,在他这儿,她比后宫任何女人都得势。哪个主子娘娘能叫他这么的魂不守舍?他吃不香、睡不好,全部都是为了她。眼下怎么办?覆水难收,她痛,他比她痛一千倍。可他没法子低头,男人的脸面比命都重要,更何况他是皇帝,是天底下顶顶高贵、顶顶威仪的万民之主。

    皇帝不敢去瞧她,她面上再倔强,到底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失了国,失了家,没了家人靠山,活着只凭仅剩的一点尊严维系。她在宫里的主子面前称奴才是不得已,她有自己的傲性,那些个捻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罢了,她也不把她们当回事。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他没法猜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恨呢?还是像对待闲杂人等那样不屑一顾?

    “启禀万岁爷,”锦书蹲了个福,“老祖宗临出门嘱咐,辰末要给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身,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颗心像掉进了滚水里,霎时蜷缩起来。他哑然看着她,她惨白着脸,倔强地抿着唇,挺腰子站着,不屈不挠的模样。

    太子怨恨的咬着后槽牙,他觉得不可思议,皇父向来厚看锦书,当真是情极生怨了吗?就是有气也该对他撒,难为女人算什么!他漠然垂手道:“请皇父准儿子送她回去。”

    皇帝暗里早乱了方寸,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又不能叫太子看出来,折了君父的面儿。皮囊子下揪得肝儿颤,脸上还是绷住了,也不搭茬,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的直视太子。

    锦书退后了两步,对太子道福,“奴才自个儿回去就成,太子爷留步吧。”

    她捏着拳头,竭尽全力的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稳住步子朝十八槐去。宫墙越来越近,钻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踏进夹道的那一瞬,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她背靠着墙瘫坐下来,拿手捂住脸,呜咽悲鸣出了声。

    看看吧,慕容锦书,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场!奴才?在他看来你就是个奴才!和这千千万万的宫女子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过当你是个玩意儿,他皇帝动动小手指头就能把你捏死,你还颠颠儿地打算去巴结?慕容家够造孽的了,千顷地一根苗,这会儿就你一个。你心上包的那层坚硬外壳哪儿去了?你这么叫仇人作践对得起谁?丢父母的脸,丢祖宗十八代的脸!

    她恶狠狠地把自己臭骂了一通,直着颈子倒了两口气,心里渐渐变得豁亮。哭过了,再怨再恨也要挺住。得想辙出去,她还有念想,还有永昼,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她擦干眼泪脚下加紧,过右翼门往榻榻里去,掏出皇帝赏的哪块怀表,奋力朝箱笼里砸了过去。亏她还当宝贝似的贴身藏着,藏着干什么?自取其辱!

    她胡乱拿衣裳把表盖住,就像用铁丝把自己层层叠叠包裹住一样。打今儿起要清醒了,人家耍着你玩,不拿你当事儿,自己再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你了。

    她像个病人似的慌手慌脚的找来笸箩,把细软一股脑儿翻出来缝进亵衣的夹层里。她用牙咬断了线,盯着手里的针愣愣出神。撂开手吧,撂开了两下里干净,用不着油炸样儿的熬可。她满肚子的委屈往哪儿放呢?宫里盛不下,只有带到外头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脸埋在臂弯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场大病,到了这时方惊觉,自己对他用情已然那样深了,只可惜泥牛入海,临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满腹心事地去备他下午的进讲。皇帝一个人在贞度门站了半天,御前的太监们不敢上前打扰,都远远在太和门边抚膝候着。

    一阵风吹过来,皇帝闭了闭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迈过金水桥,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阶进乾清门去。腿上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

    得了信儿赶进宫的庄亲王还没回过神来,他旗下的包衣今儿送节礼儿来,又有几个宗亲找他闲磕牙,趁着热闹,爱票戏的老伙计们办起了堂会。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场,正准备唱上一段《伍子胥》,谁知道李玉贵打发人搬救兵来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钻小巷的抄了近道儿直奔午门。

    进了宫就站在隆宗门前发愣,远远看见皇帝过来了,打眼儿一看,下盘不稳!他一拍大腿,“要坏事儿!脚底下怎么还拌上蒜了?”问长满寿,“万岁爷喝高了?”

    长满寿直挠头皮,愁眉苦脸地说:“奴才没随扈,不知道。”

    “我告诉你,别和爷耍心思!”庄王爷两个眼一立,凶相毕露,“快说!”

    长满寿吓了一跳,半窝着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爷息怒,万岁爷前边看见太子爷和锦书游十八槐,照了面,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成这样了。”

    庄亲王顿觉头大如斗,他慌忙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皇帝,嘴里喊道:“臣弟恭请圣安。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手脚冰冷,他看了庄亲王一眼,“你来了?”亏得他来了,皇帝觉得自己用完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他几乎是半挂在了他兄弟身上,由着庄王爷把他扶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庄亲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引枕垫在他腰后,仔细看他的脸色,一看之下庄王爷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从没见过皇帝这番光景,虚弱到了极点,九死一生战场上回来的模样。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无声无息仰头倒在那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庄亲王心里抽抽着,扒拉过他的手来请脉,脉象虚而浮细,典型的卫气之虚,这回是伤心大发了!

    “万岁爷,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宽泛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庄亲王趴在炕沿上劝慰,“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儿,想干什么,都和兄弟说,兄弟替您办妥了,成不成?”

    皇帝合上了眼皮。还能妥吗?说什么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谁也没辙,束手无策。

    庄亲王转脸气急败坏地问门口侍立的李玉贵:“太子哪里去了?他闯的祸不来料理,就这么撂着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贵早吓破了胆儿,他瑟缩着回话,“太子爷上南书房去了,万岁爷有上谕,下午由太子爷进日讲。”

    皇帝摆了摆手,“别叫他来,朕烦见他。”

    庄亲王忙道:“大哥哥,您这会子还没用膳吧?臣弟让人送碗奶子进来,您先垫垫胃,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皇帝摇头,到了这份上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他蹙眉道:“出去。”

    庄亲王冲李玉贵使了个眼色,李玉贵甩袖行跪安,却行退出了暖阁,只在穿堂里待命静候。

    庄亲王心里恼太子,好好的把他亲爹气成这样,他这太子是不想当了还是怎么的?这大侄儿是他瞧着长大的,打小儿捧在肩头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达,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今糊涂了,办了不孝的事儿,怎么办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里藏了人,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慕容锦书不是皇帝房里的人,他们俩好上了也没什么。要怪就怪爷俩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烫手的山芋不好接,却都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倒霉催的!庄王爷觉得丧气,他喟然一叹,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当年他也曾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这个宿命,一辈子总能遇见一个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后来那女人嫁了别人,他亲手把她送上了花轿,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对谁动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过日子没什么大爱,也就是两将就,所以他不愿意再续弦了,弄个填房回来还是大眼瞪小眼地耗,还不如自在地过他的鳏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锦书姑娘请来吧,你有话就和她说,当着面儿地说,总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庄亲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见痛苦占据了那张隽秀的脸,他有点慌神,又道,“万岁爷待见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么可忧心的?这后宫里的宫女儿,哪个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讳那些个,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闭上了眼,他调匀了呼吸才说:“朕待见她,她未必待见朕。你别传她来,朕……没脸子见她。”

    庄亲王听了这话愈发摸不着边儿了,干了什么?怎么就没脸见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杀了她也没什么可露怯,今儿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皇帝见庄亲王一头雾水,便勉强支着肘歪在炕桌上,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了懊悔地喃喃,“朕不该啊!”

    庄王爷很想开解他“这世上就没您不该的,她本来就是个奴才”,后来一琢磨还是算了,锦书是他心尖上的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庄亲王摸摸后脑勺,觉得还挺棘手。这里头的结得靠他们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费心张罗的勾当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又日新”送的时候。皇帝生了一百个心眼子,却唯独缺了含糊这一窍,就算给锦书下了春药,把人脱光了送到龙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顾的成事,只怕也甚难。

    “万岁爷,容臣弟斗胆说一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这么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庄亲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您瞧您,现在都成了什么样了!人家不心疼您,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决断,怎么遇着个丫头就打嗑呗儿了?不大点事儿,话说了就说了,要收也收不回来了。眼睛长在前头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头瞅怎么成……”他看见皇帝不耐的皱起了眉,又自说自话道,“我说的大实话,您别不爱听。您这样的遭遇我遇见过,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后又怎么样?我知道她活着,她男人对她好,也尽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开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你倒是看开了,如今成了这模样。朕要是和你一样,那这泱泱大英怎么办?后世怎么断我这承德帝?说我是糊涂虫?”

    庄亲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里搓火,他也不介意当回出气筒,叫他冷嘲热讽一番,岔开了他胸口的郁结,兴许就天下太平了。他咧着嘴角笑,“您别这么说嘛,您能者多劳,我头顶上有您这千古一帝把门儿,可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吗!”

    皇帝无奈地调开了视线,庄王爷见天儿在在北京城里悠闲自得地游来荡去,结交的都是同一类的损友。在外头和卖凉茶的逗咳嗽,进了大内找太监们唠,满嘴的片儿汤话,没一句正经的。不过叫他这么一打岔,自己又有了还阳的感觉。

    他下了炕,暖阁地上还铺着厚毡子,脚踩在软软的细绒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着鸟笼子愣神。这只鸟和锦书那儿那只是一窝的,他真是用尽了心思了,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和她养一样的鸟都叫他觉得安慰似的。

    庄亲王抽身到门前,嘱咐李玉贵送点吃食过来。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时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点好,凑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辇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来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着太皇太后和姑奶奶们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记着宫里的心上人儿,哪里还有闲工夫进膳啊,八成是饿着肚子到现在吧!

    御膳房的蒸笼里有现成的点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补药膳也一应俱全。还没到传膳的时候,这会儿上的是小食,用不着侍膳太监。李玉贵托着膳盘进来,炕前有宫女抬来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枣泥馅山药糕、并一盅建莲红枣汤,斜眼瞄了瞄庄亲王,闷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万岁爷,您先用点东西垫吧垫吧,臣弟这就叫人过慈宁宫去,先瞧瞧锦书怎么样了,等有了回信儿再计较,成不成?”庄亲王几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规劝皇帝,“别的先别想,填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皇帝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搁着吧,朕不饿。”

    庄亲王心想,这别扭劲儿哟!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窝着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又招长满寿来,打了软帘小声叮嘱,“你使了顺子往慈宁宫去,叫他只装不知道,找锦书闲聊聊,看那边是怎么个光景。”

    长满寿“嗻”了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庄王爷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对皇帝道:“您什么时候爱养鸟了?体仁阁里做文章我不成,可要说到养鸟,那咱就是行家里手了,要不臣弟教您两招?”

    皇帝满腹心事,庄亲王在耳朵边上聒噪叫他愈发的心烦,他淡淡道:“长亭,朕的头有点疼,你跪安吧。”

    庄亲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一瞧他那样又把话咽了回去,叹着气的甩袖打了个千儿,“那您歇会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给打发了。庄王爷垂头丧气地从“勤政亲贤”里头出来,进了养心殿,后面李玉贵赶了上来,哈着腰问:“王爷,您瞧万岁爷怎么样?要不要奴才传太医?”

    庄亲王摇了摇头,目光呆滞。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会子就是华佗再世也不顶事儿。万岁爷心里烦闷,把我都给轰出来了,你们当差留神,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我府里报信儿,听见没有?”

    李玉贵一跌声地应了,送庄亲王出了乾清门,忙又回殿里。隔着五彩线络盘花帘看过去,皇帝仍旧在窗前站着,腰杆子挺得笔直,那是他一贯的气度,可松垮的肩膀带出个落寞的弧度,连他这个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着揪紧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过去,渐渐成了狭长的一线。皇帝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回炕上盘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笔架、朱砂墨块,还有临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静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饱满的红一点点扩散开来,恍惚又想起锦书伺候笔墨时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亲贤”,她病后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着。才吃过药,鬓角微微的濡湿,上前来揭伏虎砚上的楠木盖子,淡薄的香气便在举手投足间从袖笼里氤氲飘荡。他那时只顾侧眼打量她,她看着那方端砚,眼里是忍不住的惊艳之色,他才发现她和后宫的妃嫔们大大的不同,也头一回对明治皇帝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再无道,终归教出个好女儿,或者这就是慕容高巩一生唯一值得赞颂的了。

    他以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来,也错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如今怎么样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样姓宇文,她的心里装得满满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儿。

    他蘸了朱砂的笔尚未收回,外面传来粉底靴踩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撩眼皮子看过去,顺子佝偻着背从门上进来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个满千儿,“回万岁爷,奴才回来复命了。”

    皇帝搁下了笔,心潮澎湃,急切道:“见着她了吗?”

    顺子应道:“是,奴才见着锦姑娘了,她在值房里给鸟喂食,教小宫女儿打络子。”

    “脸色呢?脸色瞧着怎么样?”

    顺子想了想,脸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实实说:“回主子话,奴才看锦姑娘哭过,两个眼睛有点儿肿,不过气色倒还好,看见奴才还随口聊了两句。”

    皇帝听了这话恍惚起来,哭过了?当真是往心里去了。是啊,他说了这样伤人的话,还指望她无动于衷吗?他失魂落魄地拿手支着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恶过自己。他的确是个冷酷的人,对待敌人可以下死手,对待所爱照样可以把话说得尖刀般锋利。

    他果然和高皇帝一样,千般好万般好,拉下脸子还是依着自己的意思办。皇考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二十三岁的年纪,花儿似的年华,心胸开阔,平时也没有病痛,怎么说去就去了?还不是被高皇帝气死的!现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虽没有把锦书当成敦敬皇贵妃,却也觉得她们是密不可分的,锦书于他来说就像当年的嫡母。他那样爱她,爱得神思昏聩,爱得无药可救。可后来做了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了奴才两个字罢了。

    皇帝吃吃地笑起来,越笑心头越是苦涩。怎么办?推得太远了,还能寻回来吗?他的视线落在花梨炕几迂回的纹路上,深沉的木色铺天盖地把他困住了。他空洞的睁着眼,一滴水珠落下来,在平滑的表面四散溅开。他猛地一惊,竟发现眼角微凉,把他骇得无以复加。

    他慌乱地用手盖住,指尖触碰到的是无尽的寒意。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的一声,桌上的文房弹落了一地。御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他们给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规劝,满室寂静,只听见皇帝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御前传牌子的马六儿来时天都擦黑了,在正门口遇见才掌灯出来的李总管,看着东一个西一个跪得满地都是的宫女太监,心里不由怯起来,托着大银盘裹足不前,小声拉过李玉贵道:“大总管,备幸的绿头牌都齐了,万岁爷今儿晚上翻牌子吗?”

    李玉贵兜天一个白眼,捏着嗓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万岁爷叫不叫去谁说得准?你只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兴就翻,没雅兴就撂,咱们把值当好喽,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马六儿诺诺称是,咕咚咽了口唾沫,提着心肝的托高了银盘进西暖阁里。皇帝连晚膳也没用,怏怏歪在彩绣云龙靠背上。马六儿在门前跪下来,膝行至皇帝御座前,颤着声照惯例号一嗓子,“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转脸来看,本想说“去”,却瞧见托盘最下边一排的角落里有块绿头牌,上头赫然写着“答应董氏”。他怔怔看着那块牌子发愣,然后伸手捻起来背面朝上的翻转,复又看着烛火出神。那十六盏通臂巨烛照得暖阁煌煌如白昼,却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马六儿出来大大松了口气儿,李玉贵立马迎了上来,正看见他给驮宫太监递牌子,忙问:“今儿是谁进幸?”

    马六儿擦着汗说:“是景阳宫的董主子。”

    李玉贵哦了一声,暗道果然猜得没错,今晚上又够宝答应喝一壶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办吧!他悄悄让跪了大半天的宫女太监都起来,各处分派好差使就站在雕龙柱下眯眼看。

    东一长街的梆子响了,到了下钥的时候。廊子下挂上了一溜宫灯,露水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砖上斑斑驳驳晕湿了。

    李总管吐了口气,今儿真是不平静的一天啊,现下只盼着宝答应能叫万岁爷消火吧,要不然见天儿过这种日子,凭谁也受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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