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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番外一:一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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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千顷瑶池,芙蕖灼灼。他挚爱的女子,当着他的面,决绝地,跳下了九重垒土的诛仙台。

    (上篇)

    他的娘亲难产,他出生时,整整阵痛了七天。天上的灵胎,从没哪个像他一样磨人的。至他呱呱坠地,三十六天一刹那齐放金光,东荒壑明俊疾山上的七十二只五彩鸟直冲上天来,绕着他娘亲住的寝殿,飞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上一回乍现这样的情状,还是他的二叔桑籍降生。那时,绕着天后娘娘寝殿飞舞的,也不过四九三十六只五彩鸟。

    天君欢喜得老泪纵横,在凌霄殿上当着众臣的面,揖起双手朝东方拜道:“无量善德,我天族终于迎来又一位储君。”是被上天选定的储君。

    被上天选定的储君,按照天君的意愿生活着,从未辜负过天君的期望,也不能辜负天君的期望。

    那时三界平和,天上的神仙们日子过得都很逍遥。

    九岁的他扒拉着门槛靠在他父君的灵越宫宫门口朝下看,常能见到头上扎两个圆包包的小仙童们,三个一团两个一堆地捉迷藏、斗蛐蛐儿。他很羡慕。

    小孩子天**玩闹,他却几乎从未和人玩耍过。

    天君从灵宝天尊座下请来四海八荒唯一佛道双修的慈航真人授他课业。每日里,自辰时被抱上书房那张金镶玉砌的大椅子,一坐,便须坐七个时辰,直到万家灯火的戌时末。

    他那个年纪,本应是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年纪。他的几个叔叔,都是被捧在手心里过来的。即便是他的父君,也从不曾受过这样的苦。

    他那样小,当与他同龄甚或比他大些的仙童都在乐悠悠地逍遥度日时,他却只能日日守在书房里,对着慈航真人严肃的脸和一大堆典籍经册。只他的娘亲还怜惜他,时时炖一些甜汤来给他喝,到书房来见一见他。他那时才九岁,路都走不大稳,那些道法佛法太难参释,他当着他娘亲的面流过一次泪,他娘亲心中不忍,跑去天君殿上求情,天君勃然大怒,自此之后,直到他两万岁上修成上仙,再也没见过他的娘亲。

    有一回,西天梵境佛祖办法会,慈航真人需赶去赴会,没人守着他做功课。他偷偷溜出去同太上老君座下两位养珍兽的童子逗了会儿老君养的那头珍兽,被他父君捉回去,请出大棍子来毒打了一顿。那时,他父君说的是:“你怎的如此不上进,你将来是要继天君的位,比不得一般人。你的二叔桑籍落地时,不过三十六只五彩鸟绕梁,他便能在三万岁就修成上仙。你好生想想,壑明俊疾山上七十二只五彩鸟庆你降生,你若不能在三万岁修成上仙,怎对得起那七十二只鸟千里迢迢赶上九重天上的恩情?”

    那时,他父君将他看得那样紧,不过为了心中一个龌龊的念想,想让自己的儿子比过桑籍,却欺他年幼,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中懵懵懂懂,却也没想得太多,只觉得委屈。

    这事之后,他身边便多了一个叫素锦的小仙娥。他父君说是选给他的玩伴,他年纪小归小,却也晓得,像自己这样不分昼夜勤修佛法道法,根本没什么空余时候来同玩伴玩耍的。他父君不过找个人来看管监视他。

    若是寻常的小仙娥,他自然有办法将对方整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总归他是天族未来的储君,即便将对方一巴掌拍得魂归离恨天了,天君不过重重将他罚一罚,罚完了,他仍是天君的孙子,天族的储君。可这位素锦小仙娥,却有些来历。

    天族有一个旁支,不过五千余人,因尚武而不拘男女全做了天兵天将,自编成一支天军,直属于天族的首领。素锦的父亲便是这个旁支的头儿,顺理成章做了这支天军的头儿。两万年前鬼族之乱,上一代老天君钦点了十万天将与战神墨渊,令他将鬼族降伏。素锦的父亲带的这一支军队,也在这十万天将之列。

    同鬼族的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鬼族的二皇子妃窃了天将的阵法图,逼得墨渊不得不勉力急攻。那场急攻中,使的声东击西的一个计策,须得派出一支天兵做诱饵。素锦的父亲主动请缨。墨渊将列阵严谨的七万多鬼将打出一个缺口,素锦父亲带的这支军队,以五千人头,铺陈了墨渊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鬼族之乱平息后,余下的九万天将重返九重天,只带回素锦父亲一封染血的遗书,寥寥几个字,红一块黑一块,劳烦老天君照看自己府里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即便合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也要让她顶天立地地活着,重振自己一族的声威。

    老天君感念素锦她爹的恩德,赏予他们一族的殷荣,却因这一族只剩素锦一个,便全落到了她的身上。更于皓德六万三千零八十三年,将素锦封做了昭仁公主,托付给那时刚成婚的长孙,这一代天君的长子——他的父亲抚养。

    素锦不过长了他两万岁,按辈分,他却要唤她一声姑奶奶。

    开初素锦立在他的案头,还让他有些不自在。渐渐地,他便能将她看作同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般无二了。原本他便不大活泼,素锦的到来,令他更加沉默。他那时已长成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孩,只是总不大说话。素锦不过两万来岁,也是少年心性,趁着慈航真人令他养神的时候,便总要来逗他说一说话。他觉得厌烦,逢着素锦找他说话,便皱一皱眉。至此,又养成一个爱挑眉皱眉的习惯。

    他的授业恩师慈航真人在西方梵境本还有个封号,唤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救苦救难的慈航真人以为正是自己将这样一个水嫩嫩的小孩折腾得如今这么不言不语的,心中内疚。便去天君座前委婉地提了一提,说他的道法佛法已学得很有几分根底,可以走出书斋,修习神仙们的术法了。

    那几十年,他日日在书斋修习。慈航真人教授得法,除了最初的几年,因他年纪实在太小,有些力不从心。过了那最困难的一步,修着修着,便也得趣。渐渐地,将佛道两者都钻得很深,但终因只是清修,没蹚过世情,勘不破红尘。

    天君请了大罗天界上清境的元始天尊收他做关门弟子。天界的三清四御,三清之首便是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统共只点化过灵宝天尊一位弟子,收徒收得十分严格。天君本人也不太有把握,元始天尊能否看得上他。他那日被慈航真人带着去上清境拜见元始天尊,那位天尊看了他两眼,竟没什么刁难,十分顺利地将他收作了自己的徒弟。那时,他不过是个才总角的小童子。

    元始天尊授他仙术,素锦自然不能再跟着。能逃脱素锦的看管,他终于觉得有些雀跃。别的孩子雀跃起来,大多是欢笑着蹦两下。但那时他已养成了一副沉稳性子,更是忘了一张脸该动哪个部位才算是欢笑,即便雀跃,也只是在心中暗暗地雀跃。他一向聪明,再加上跟着元始天尊修习仙术,只他们两人,让他觉得十分自由,兴致很高,进步可谓神速。元始天尊只拈着胡须笑。

    渐渐地,他从童子长成少年,听到越来越多的神仙背地里议论,说他长得神似那位自鬼族之乱后便消失的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

    便是天君也有一回将他的脸细细打量一番,叹道:“当年墨渊上神在少年时代,大抵也是你这张脸。墨渊上神虽已灰飞烟灭了三万多年,灰飞烟灭这档事,于一般的神仙而言,也确然便是人生的尽头了,但他却不是个一般的神仙,也许能有办法保住一丝魂魄,经过两万多年的调养,再投生到你母妃的肚子里也说不定。”

    天君这一番话,正暗示他或许是墨渊上神的转世。他一面觉得惊讶,一面觉得荒唐。惊讶的是,天界的典籍上记载的是墨渊上神自鬼族之乱后携徒归隐,却原来并没有归隐一说,这位骁勇的上神早已战死沙场。荒唐的是,神仙神仙,既是没将大名签在幽冥司命簿子上的神仙,又哪来的投生转世。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他是墨渊的转世,神仙转世本就是个违背三界五行根本的事,但天宫里不乏老神仙喜欢将他同墨渊比对。那时他年轻气盛,除了学艺一途受了许多苦,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很受不住个别老神仙背地里说他不如当年的墨渊。跟着慈航真人与元始天尊两位师父修行时,便更加刻苦。

    近两万岁那一年,西天梵境佛祖办法会,他跟着慈航真人同去。在灵山上,同佛祖座下的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和南无过去现在未来佛以道法论佛法,大辩三日,得两位古佛盛赞,一时声名大噪。

    天君很开心,夸赞道:“当年桑籍已算是很有悟性,却也没你做得好。今次定要好好奖一奖你,你想要什么?”

    他心中并未觉得快慰,低头道:“孙儿想见一见母妃。”

    天君脸色青了两青,冷声道:“慈母多败儿,你要接我的衣钵,你母妃却注定不能将你养得成器,只能令你长成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我不让你见她,是为你好。”

    他抬头看了两眼他的爷爷,低头再道:“孙儿只想见一见母妃。”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准你见她,你便在两万岁前修成上仙吧。”

    这已是刁难,四海八荒,从没哪个神仙能在两万岁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渊上神,当年也是两万五千岁才修得的上仙。墨渊之后又是多少万年,才出了个桑籍,能在三万岁上受劫飞升。

    那时的他,离整满两万岁,不过须臾三四年。元始天尊晓得这桩事,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他父君来劝他道:“你母妃如今很好,你无须挂心,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应事事顺他的心,何苦违逆他,惹得他不高兴。”

    听了这番话,他略有动容,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摊上这样一个懦弱的父君,但也并不觉得难过。天君自小对他的那一番教导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灵台清明,六根清净,将来才好一掌乾坤,君临四海八荒,做一个能忍受并享受高处不胜寒这滋味的天君。

    他想去见一见他的母妃,其实并不为年幼时他母妃对他的怜爱,那些事太远,远得他已记不清,连同他母妃的面貌。那时他才九岁。他只是想,他不是没有母妃的人,那至少,他要记得自己的母妃长的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锦日日陪着他。这么两万年处下来,他只当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头的一张晾笔架子,并未将她当一回事。她还会不会继续立在他案头,于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分别。

    他自以为这两万年,素锦日日守着他也守得难受,熬到今日,大家终于都得解脱。出乎他意料的是,素锦却仍日日守在他的案头,他去元始天尊处时,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着修行,要在两万岁前飞升上仙,也没多在意这桩事。

    眼看着他两万岁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几乎已忘了同他的那个赌约。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锦将九重天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他。却忽闻第三十六天雷声滚滚,闪电一把一把削下来,划破云层,直达下界的东荒,携的是摧枯拉朽的势,一摞一摞的山石树木顷刻间化作灰烬。是个神仙都知道,这雷不是一般的雷,是神仙飞升才能经历的天雷。

    凌霄殿上的天君一张脸瞬时雪白,这天雷,一旦降下来便逃不掉,经历了便寿与天齐,经历不了便就此绝命。

    天君白着一张脸携众仙一同站在南天门口。

    两盏茶过后,他一身血污,倒在一朵辨不出颜色的软云上头,慢吞吞腾回来。

    他见着南天门上的天君,竟费力从云头上翻下来,踉踉跄跄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尚有细细血痕,面容却十分沉定,只淡然恭顺道:“天君答应孙儿,若是能在两万岁前飞升上仙,便允孙儿见一见母妃,今日孙儿已历劫飞升,不知何时能与母妃相见?”

    天君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几眼,终妥协道:“把这一身的伤将养好了再去吧,省得你母妃担心。”

    两万岁便修成上仙实在旷古绝今,他这一举在四海八荒立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自此,再也没哪个神仙拿他同墨渊比对了。只他的师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来座下问道的灵宝天尊模糊赞过一回:“大抵长得那个模样的,天生都带了副十分的仙骨,当年的墨渊上神如是,夜华亦如是。”

    寻常人只见着他年纪轻轻便飞升上仙的体面,关怀他一身沉重伤势的却没几个。经了三道天雷的伤,自然比不得一般的伤。那日他能从云头上翻下来拜见天君,已是使了仅存的力。此后,只能日日躺在灵越宫里将养,便是用个膳行个路,也须得人来搀扶。

    虽同处了两万年,他却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药,搀他行路,扶他用膳。他以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来照看自己,也没往旁的方面想。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却偶然听到两个嘴碎的宫娥议论,说这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他受的这一顿伤,累得昭仁公主背地里落泪落了好几场。

    他那时已长成个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许多无人能出其右的勋绩,仙法卓然。虽然一张面容不苟言笑了些,却更衬得天界未来储君的威仪。不只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许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于他。

    他两万年来被天君逼着只埋头修行,从未有空闲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风月之事,陡然听说有人思慕他,心中惊了一惊,再听说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又觉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锦,是老天君钦封的公主,这一代天君名义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称她一声姑姑,他更是要称她一声姑奶奶。姑奶奶喜欢上孙子?纵然他们谈不上什么血缘关系,他也觉得不可理喻。

    他那样冷淡的性子,从来就不自找麻烦。素锦藏在心中不说,他便当不知道。只是后来素锦的殷勤服侍,能推他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终归敏锐些,他那样三推四推之后,终有一日,素锦白着一张脸问他:“你都知道了?”

    他并不愿她将这事抖出来同他谈。那时他虽不谙风月,却也晓得有些事情,只适宜牢牢埋在土中,并不适宜大白天下。他只沉默着摇头,便要去拿茶喝。素锦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着一双手,道:“我知道你全晓得。你既然都晓得,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模样?”他冷冷反问道:“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素锦那一张雪白的脸微微地泛红,手哆嗦得更厉害,半晌,才细声道:“我……我……我喜欢你。”

    素锦表的这个白,自然没能得到回应。他那句话将素锦伤得很深,他说:“可我一直只将你看作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爷爷一般尊敬你。”

    素锦眼角微红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两万岁?可……可你将来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却整整要比你大九万岁。”

    他从小就是被当作下一代天君养着,修习课业虽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两位师父和他的父君,从来没人敢用这样不敬的口吻同他说话。他略有些生气,只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浅一样,让我非娶了你不可。”

    很多年后,他一直记着当年对素锦说的这句话,因为正是他当年随口说的这一句话,令他在今后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

    (下篇)

    又两万多年匆匆而过,他便要到五万岁了。

    九重天上有千千万万条规矩。其中有一条,说的是生而非仙胎、却有这个机缘位列仙箓的灵物们,因违了天地造化升仙,须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遥长久地做神仙。若是违了这一条,便要被打入轮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们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战战兢兢守着这个规矩,没哪个敢把红尘世情带到三清幻境中来的,活得甚是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这一派神仙的头儿。这个头儿在规矩上的眼光向来很高。但就连这个头儿也承认,论起行事的方正端严、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里没哪个比得过尚不满五万岁的太子殿下夜华君。

    他三叔连宋找他喝酒,时不时会开他两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亏,从月盈月亏辩到人生圆满,连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抢些面子回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这个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圆满,却来与我说什么是圆满,纸上谈兵谈得过了些。”

    他转着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圆满了?”

    连宋立时接过话头,端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子,做沧桑状道:“观星台上夜观星相,单凭一双眼,便能识得月之盈亏。三清幻境外头晃一晃,经历了情滋味,才能识得人生之盈亏。”

    连宋这么一说,他这么一听,听完后只淡淡一笑,并不当真。他从未觉得情这东西是个多么大不了的东西。

    这趟酒饮过,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伏从大荒中长起来的一头赤炎金猊兽。

    话说这金猊兽十年前从南荒迁到东荒中容国,凶猛好斗,肆虐无忌,令中容国十年大旱,千里焦土,举国子民颠沛流离。中容国国君本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可第十个年头上,这金猊兽看上了国君的妻子,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将王后掳回了洞中,染指了。难得好脾气的中容国国君也怒了,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缕幽魂飘飘荡荡敛入幽冥司,将这头金猊兽的恶行一层一层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兽的名气虽比不上饕餮、穷奇等一干上古神兽,能耐却丝毫不输于他们。天君单令他一个人下界收伏这畜生,也存了打磨他这个继承人的意思。

    他与赤炎金猊兽在中容国国境大战七日,天地失色之际,虽将这凶兽斩于剑下,却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风凛凛的一条黑龙,他觉得招摇,便缩得只同条小蛇一般大小,在旁边的俊疾山上找了个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头的桃树,正是收桃的季节,他在山洞里头冷眼打量一番,缓了缓,便一闭眼睡了。

    这一场觉睡得酣畅淋漓。不晓得睡了几日,待他终于睁开眼,却发现现今处的地儿,全不是那个湿漉漉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间茅棚。这茅棚摇摇欲坠,配上一扇更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一推那木门便能将整间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风吹过,带起几片树叶子的沙沙声,小木门应声而开。先是一双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后,是一张女子的脸。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稳被狠狠动了动,他脑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晓得什么时候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背影两相重合,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化开,那滋味像是上辈子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着,历经千万年过后,终于叫他找着了。连宋大约会漫不经心地摇扇子:“这是动情了。”佛家大约会念声阿弥陀佛:“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记不得的是,七万年前墨渊以元神祭东皇钟,他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那声音无尽悲痛:“师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纵然唤的不是他,他却醒了。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女子。

    前世的幻梦在他投生为天君长孙时他便一概不记得了,但那于红莲业火中刹那而生的劫缘,却深深烙入了他来生的命格。当初他于红莲业火中醒来,在这世间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时对他盈盈而笑的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那时化了个男儿的模样,她叫司音。

    他盘坐在床榻上,像被什么刺中一般,本是古水无波的一双眼,渐渐掀起黑色的风浪。

    那女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哟”了一声,欢快道:“你醒啦。”又来摸他头上的角,摸了一会儿,满足道:“我认识的几条蛇没一条长得像你这么俊的,你真是条不一般的蛇,头上居然还长了角。你这个角摸起来滑溜滑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静静瞧着她。

    纵然他其实是条威风凛凛的黑龙,但这女子孤陋寡闻,大约没见过龙,只当他是条长得与众不同的小蛇,于是,想将他驯养成一条家蛇。家蛇有许多好处,譬如,她会将他抱在怀中同他说话,她会用那双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边喂他,她会分给他一半的床铺,夜里让他躺在她身旁入睡,还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约从未养过蛇,不晓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盖被子的,当然,龙更不用。

    许多夜晚,他会在她入睡后化出人形来,将她搂入怀中,在第二日她醒来之前,再变回一条小黑龙。

    她不会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缎彩衣朴实得不晓得差了几重山,他却觉得这些素衣最好看。他给她起了个名,叫素素。素素,素素。

    转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袅袅桂香中,素素又捡回来一只刚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鸹,成天忙着给这老鸹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许多。他虽表现得不动声色,却挺有危机感地意识到,在素素眼中,他这条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鸹没甚区别。他觉得这么下去不妥,便寻着一天素素又带着那老鸹出茅棚找肉去了,转身化出人形,召来祥云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连宋。这一代的天君年轻时很是风流,但连宋的风流却比其老子更甚,是远古神族中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说:“凡界女子我没沾过,但有句话说得好,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凡是妙龄的女子就没哪个不爱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对她笑一个,保准她骨头就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说:“自古美人爱英雄,要不你做个妖怪出来,放到那山上去吓一吓她,吓得她魂不守舍时,你再持着青冥剑英姿飒爽地冲出去将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无以为报,自然只能以身相许。”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转,轻飘飘地道:“哪日我清闲了,帮你做个妖怪去吓吓成玉,唔,一般的妖怪自然吓不到她,须做个尤其厉害的,能打得过她的,将她打得气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约也会无以为报,对你以身相许。”

    花花公子干笑了两声,摇着扇子无奈叹息:“美人计你瞧不上,英雄计你又心疼她,怕将她吓着了。那不如反过来,使个苦肉计,你自己捅自己两刀,躺到她家门口,她不能见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家门口,自然要勉力将你救上一救。如此,你为了报答她,伤好后硬留下来与她为奴为仆缠着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搁在桌上,“嗒”的一声,他以为此计甚好。

    真用上苦肉计,也无须当真砍自己两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术。

    他同连宋这一顿茶喝完,立时拨下云头。此次下界,他做了个仙障,为避天上的耳目,将俊疾山层层罩了起来。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时,他捏了个诀,比照着当年飞升上仙时身上受的伤,将自己弄得浑身血淋淋的。

    这个计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一眼见着他,十分惊恐,立时将他拖进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侧身瞧着她满头大汗捣鼓草药的背影,觉得有点满足。但她是被惊吓得狠了,上药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药汁大半都要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洒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几滴,大约能有幸捂得他的伤口。他瞧着她苍白的侧脸、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发现,胸膛里软了一软,趁她转身添草药时,动了动指头,令那做出来的伤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药的素素回头见着他这好得飞快的一身伤口,惊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挺可爱。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休养几日,正中他的下怀。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装不知,伤好了也绝口没提过离开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午。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养个把小动物倒不成什么问题,但要养活他一个大活人着实有些困难,眼见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约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她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显然下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来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来报答你的。”

    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他没搭话,只不紧不慢地将一碗勉强能入口的粥仔细全喝了,才瞧着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报答你,岂不是忘恩负义。不管你受还是不受,这个恩我是必须得报的。”

    她脸色青了一阵白了一阵。他托着腮帮瞧着她,觉得她这个死命纠结却又顾面子强撑着不发作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样还要可爱一百倍的话来。她说的是:“你若非要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他们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洞房花烛这一夜,他们缠绵后,他抱着熟睡的她,觉得很圆满。

    但命这个东西真是玄得很。人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来定,神仙的命则由天数来定,都逃不过一个时来运转,一个时变运去。他是上天选定的天君储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祸事,天君红口白牙许了青丘白家一个约,四海八荒都晓得他将来势必要娶青丘的白浅上仙。他从前觉得人生不过尔尔,无论是娶青丘的白浅还是娶白丘的青浅,全都没差别,不过卧榻之侧多一个人安睡罢了。但如今,他有了爱着的女子,从前的一切,便须得从头来计较。

    桑籍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地铺在前头,且他还坐了个甩也甩不掉的储君之位,只等五万岁一到,便要被封为太子,他同她的这桩事,便更加难办。他周密考量了几日,种种法子皆比对了一番,选了个最凶险的,却也一劳永逸的。可巧南海鲛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寻常的动向,也算为他彻底脱开天宫这张网酿了个机缘。但这件事他独自来做难免令人生疑,要叫个在天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帮着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拣一番,选了倒霉的连宋来当此大任。

    连宋摇着扇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遗憾道:“依着这个态势,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届时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帮你作作证,证实你确然灰飞烟灭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就为着那么一个凡人,你真要将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弃了?唔,他们凡界称这个叫什么来着,哦,不爱江山爱美人,非是明君所为。”

    他只转着茶杯似笑非笑:“我对这三千大千世界没抱一丝一毫众生大爱,勉强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么明君,倒不如及早将位子空出来,让给有德之人。桑籍当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这一灰飞烟灭,说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寻着一个更好的继承人。”

    连宋弯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个字:“难。”

    不久,素素便怀了孕。他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稳性格使然,瞧着比一般初为人父的要镇定许多。怀孕后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时日,他的厨艺被磨炼得大有长进。

    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计算在一步一步平稳发展。两月后,鲛人族终于发动叛乱。连宋执着白子笑道:“按理说,鲛人族那位首领不是这么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个性,至少还得延迟一个月,莫不是,你从中动了什么手脚吧。”

    他略扫一扫棋盘,淡淡道:“他们早一日将此事摊到明面上来,届时天君令我下去调停这桩事,我也多些胜算。”

    连宋将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怀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间携的黑子嚓一声落到棋盘上,大片白子立时陷入黑子合围之中,他抬头轻飘飘地一笑,道:“不过一箭双雕罢了。”

    天君果然下令,让他下南海收伏鲛人族,一向在天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宋亦请战,天君准了。他怕素素担心,只同她道,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办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从袖中取了面铜镜给她,答应她不忙时便与她说说话。

    为了瞒过天君,在南海的战场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鲛人族头领拼尽全力砍过来的一刀,鲛人族在巫庙中供奉了千万年的斩魄神刀从他胸膛直划到腰腹,砍出极狭长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浅正合适,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飞灰了,浅一分又显不出伤势的要命。

    他出事后,连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胜,太子这一趟被鲛人族的头儿砍得生死未卜,令下头的将士们异常悲愤,仅三天便将南海翻了个底朝天,鲛人一族全被诛杀。

    如此,只待连宋回天宫添油加醋地同天君报个丧,说他已命丧南海灰飞烟灭,这一切便功德圆满了。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素素竟闯出了他设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宫发现。他这场戏再没法做下去,被抬着回天宫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场雨。

    他活到这么大,从不晓得后悔是个什么东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之上,却十分后悔未将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实些。他以为那时在南海伤得太重,连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闯了出去。他不晓得,即便将那仙障下得十道城墙厚,他那娘子依然闯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宫探望于他,先问过他的伤势,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前几日我偶尔瞧得下界一个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这是怎么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应了一声,淡淡道:“孙儿降伏赤炎金猊兽时,受了些小伤,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儿,算是孙儿报的恩。”

    天君点了点头,道:“既是报恩,倒也没什么,你未来要接我的衣钵,太重情却不是个好事,你只须记着这一点,我便也没什么好操心。她既怀了你的孩子,便将她接到天上来吧。”

    他瞟了一眼床帐上盛开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将一个凡人带到天上,终不成体统,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带到天上来费事。”

    他这个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却还是道:“天家的孩子理当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里便更不是个体统,你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便将她接上来吧。”

    他口中的体统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这个体统。他其实晓得这与体统不体统的没甚干系,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说辞。桑籍当年将少辛带回天上,若不是桑籍运气好,少辛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最明白不过,可如今他却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辙,将她带进天宫。

    他那时便晓得,他与她再无可能。此后在这偌大的天宫中,他与她只能做陌路。他不能将她扯进这趟浑水,不能令她受半点伤害。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她尚未爱上他,在这段感情中,幸好只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能在俊疾山上得着那五月的时光,即便将来她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也没什么遗憾了。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过这三年,待她产下孩子,天君没什么理由好继续将她留在天宫,届时,他便让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将她送回俊疾山。她会活得开怀逍遥,在俊疾山上自在终老,而他只要能时不时地透过水镜看看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将素素带回天上,将她安顿在一揽芳华,着了他寝殿中刚从下界一座仙山提上来的一个最老实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转眼两年过,这两年,外头有眼色的都看出来他对这带上天的凡人并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来了。但其实有时候,他同她两人独处时,也会时不时控制不住对她的温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举动,只他和她晓得罢了。

    所幸,这两年里头,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她虽然身处在这天宫中,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没同九重天沾上半点干系。

    但这两年的七百多个夜里,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开春,北荒形势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驻守,时时关注北荒的动向。他带着手下几个魁星,一路赶赴北荒。却未料到这不过是天君一个计策,只为了将他支开罢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万年的心血,绝不容许半点意外发生。

    他走后的第二日,天君新纳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锦在他的书房中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她对着他书案上的一张晾笔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个凡人,不过是报复我背叛你嫁给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谁能抵挡得了天君的恩宠?嗬,告诉我,夜华,你爱的仍然是我,对不对,你叫她素素,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的名字里嵌了个素字,对不对?”

    他其实从不晓得昭仁公主素锦的“锦”是哪个锦,“素”又是哪个素。他记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个男神仙的仙阶和名字,只因批阅文书时须常用到。这昭仁公主的名字写出来该是哪两个字,他却着实没那个闲工夫去查证。

    纵然这番话若是被他听到,不过嗤一声无稽之谈,或是关照一句“你撞邪了?”可听到这番话的,却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晓得,素素已听了许多专编给她一个人晓得的闲话。

    半年后,他重回天宫,尚未踏进洗梧宫,便见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过来,见着他声带哭腔道,素素在诛仙台与素锦娘娘起了争执。

    诛仙台这地方于神仙而言自来是个不祥地,等闲的神仙站上去半点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约不会落下风,他心中微宽了宽。可待他皱眉赶过去时,虽没见着素锦加害素素,却正见着素素一手将素锦推下了诛仙台。素锦那身花里胡哨的宫装搭着围栏一晃,他一颗心骤然提紧,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诛仙台将素锦救上来时,已察觉她的眼睛被台下戾气所伤。那一刹那,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竟是五万年前桑籍的那桩事。他记得,桑籍所爱的那条小巴蛇不过因了在天宫的两三分骄纵,便被天君一道令旨关进了锁妖塔。素锦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在意。三年前那一回他舍身撞上鲛人族的斩魄神刀时,心中也没沉得这样厉害。素素扑过来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辩,模样可怜,他看得心中一痛,可头两年她实在被保护得太好,不晓得现下这个情状,她这样的做派更易落人口实。素锦捂着眼睛低低呻吟了两声。守在远处的几个小仙娥已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多年对阵练就的临危不乱令他在片刻间恢复理智,心中已有了个将这桩事囫囵圆满的算盘。可这桩事本就是天君的算计,争的便是谁的动作更快,时间更充裕。他被支在北荒半年多,又如何能在此事上赢过天君。那算盘尚未开拨,便被天君座下的几个仙伯截住了。

    书房中,天君正邀了几个天族旁支的头儿议事。这几个头儿哀怜昭仁公主的身世,一向照顾素锦。见着素锦这等模样,全都怒火中烧。

    天君一派端严坐在御座上,喝了口茶,淡淡道:“素锦她是忠烈之后,合族老小皆为天地正道抛了头颅洒了热血,我天族本应善待她,此番却让她被一介凡人伤得这样,此事不给个合宜的说法,未免令诸位卿家心寒。”

    他不愿将她扯进九重天上这趟浑水,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可,终究是躲不过。

    素锦应景地抽泣了两声,几个垂首立在一旁的头儿敢怒不敢言,天君仍端严地瞧着他。他一身帝王术五成皆是从御座上这老头儿处悟得,合着桑籍的事略略一想,约莫也揣测得出他在想什么。

    素素有否将素锦推下诛仙台已无甚紧要。天君摆出的这出戏临近收官,他坐等自己这不长进的孙子不顾一切为那凡人开脱,激怒书房中立着的几个他特地挑选出的莽撞臣子,好借着下方几位臣子的口,将那凡人判个灰飞烟灭。他坐在这高高的天君之位上,最晓得怎么对他的继承人才是好,怎么对他的继承人又是不好。

    房中静默片刻,素锦低低的抽噎声在半空中一拨儿一拨儿打转。

    他双手握得泛白,却只恭顺道:“天君说得很是。方才孙儿也没瞧得真切,只听天妃说素素这么做是无心之过。纵然是无心之过,却也令天妃的一双眼受伤颇重。这双眼,素素自然是要赔上的。身为凡人却将一位天妃推下了诛仙台,虽天妃晓得她是无意,但素素如此确然罪无可恕,不晓得判素素受三年的雷刑,可否令天妃同众卿家满意?”

    天君等了半日,却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识大体的话,众臣子无可挑剔,只得连呼太子圣德,无半点偏袒徇私,他们做臣子的十分满意。

    天君冷着一张脸无奈点头,准了。

    他再上前一步,继续恭顺道:“素素她曾有恩于孙儿,天君教导孙儿,得恩不报,枉为君子。当初既是孙儿将她带上天宫,如今她出了这桩事,自然当由孙儿负起这个责任,她腹中还有孙儿的骨血,于情于理,孙儿都须得再求一求天君,让孙儿代她受了这三年的雷刑。”

    他一套话说得句句是理,天君脸上没什么大动静,待他话毕,只低头喝了口茶,复抬头时面上一派祥和,再准了。

    他亲眼见着素素那一推将素锦推下了诛仙台,赔眼是顺天君的半口气,顺素锦的半口气,顺那几个头儿的半口气,但最紧要的,却是将欠素锦的一分不少全还给她。神仙同凡人扯上干系,这本已是乱了天数,便最忌讳纠缠不清。老天自会将这些纠缠理顺扯清,譬如素素欠素锦的,今日不还,老天总有一日会排一个命格在她头上,令她连本带利还个彻底。

    他最不愿她受到伤害。可他不晓得,纵然他有滔天的本事,也无法保她一个周全。因这个劫难乃是她的命中注定。

    素素被剜眼后,他亦即刻前往第三十三天的神霄玉府领那雷霆万钧之刑。雷部主神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刚严正直,丝毫没因他是太子便有所放水。那万钧的雷霆虽伤不了人命,但每一道落到身上,却痛苦得如元神被瞬间撕裂,是个安全又折磨人的刑罚。他每日都须得承四十九道雷霆加身。便是素素分娩那日,也不例外。身上的伤痕一道叠一道,十分狰狞。他怕素素发现,惹她担心,便再不敢到一揽芳华陪她过夜。

    待素素生产后便送她回俊疾山已是遥不可及的幻梦,既然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伤害,他想,他便要一生将她拴在身旁。他那时并不晓得,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他深爱的那个人,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她得到幸福。因他不过是她飞升的情劫。他注定是她飞升的情劫。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不晓得命运的残酷。

    素素跳下诛仙台,他亦决绝地跳了下去。诛仙台不过诛神仙的修行,若是寻常,本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刚受了雷霆加身,没半分力气,这么一跳,摆明是寻死。天君本以为逼死那女子后不过令他这孙子消沉几天,从此他仍是九重天上最完美的天君储君。他没料到他孙子将那女子看得这样重。从凌霄殿一路赶到诛仙台将他救上来时,他已近油尽灯枯。那一瞬间,高高在上的天君刹那苍老了许多。

    他那一睡便是六十多年。醒来后万念俱灰,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要醒来。他的母妃乐胥瞧着不忍心,从药君处拿了颗忘情丹放到他跟前,他却只是淡淡一瞥。虽则情伤的痛苦像钝刀子割肉一般时时凌迟着他,但他觉得,素素是他五万年来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若连这唯一的色彩也抹去了,他便再不是他了。虽然痛苦,但他不愿忘记她。

    他对素素的执着便也是素锦对他的执着。可素锦对他的执着却害死了素素,他是真的想杀了她。洗梧宫跟前青冥剑当胸刺过,穿着大红嫁衣的素锦不可置信地低喃道:“为什么?”他觉得无趣,只反手将剑抽离,冷冷瞟了她一眼,转身踏入宫门,一扬手,紧闭了洗梧宫的大门。

    但素锦实在太好强,她从小虽是个孤儿,七万年来却一直顺风顺水,只有他,一回又一回地令她栽跟头。她当着八荒众神将本族圣物结魄灯呈给了天君,三月后,成功住进了洗梧宫。

    一转眼三百年匆匆而过。

    所幸,老天爷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缺德。劫缘劫缘,他同她的那一趟劫熬过了,便该是缘了。

    三百年后,在折颜的桃花林中,他遇到一位女子。第二日东海水君的水晶宫中,那女子矮身坐在一张石凳上教训他二叔的夫人,右手握着一枚扇子,左手拇指与食指成圈,余下三根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那正是素素无意识常做的动作。那训人的口吻,亦极似素素。

    他脑中轰的一声。从珊瑚树的阴影中走出来,唇边携了丝三百年来皆未有过的笑意:“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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