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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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雾散召唤羊马层云破七宝楼塌

    “广政十一,时逢花朝盛世。蜀中有大患,昭然不羁,妄图篡朝而自立。自先世以来,孟氏一族奉天承命,主西蜀之责,善生民之利。左右臣老,功高苦劳,虽则行事偶失,念及甥侄无咎,又驭才了得,乃加之于相,分司三足,可谓至仁至义矣。岂料权柄在手,愈加任性:倚势骄横,形骸放荡;私置监狱,敲骨剥髓;卖官鬻爵,暴敛厚贿;勾结外患,沦为国贼。今亲登西北寨,凭栏北眺,唤羊马数员猛将,聚彭州五万翘楚,外御强敌,内除国贼,祛朝堂之毒,解生民之苦。朕仰仗弟兄骁勇,眼明蹄疾,精神气概!孰能执而杀之,当卫国先锋,论功行赏!”

    孟昶携两位夫人登临西北寨楼。按照此前铺排置当,理鬓束发,更衣解扣。趁着落日余晖照遍天边红霞之际,借李国史大人草拟之讨贼檄文,向着羊马城下围聚如蚁的彭州援军授之军令。

    此刻,城楼之上,总共不过十余人,有金丝黄袍的当今圣上,有朱钗凤羽的花蕊夫人和安氏婕妤,有控鹤军总指挥飞沙将军,有宣示官廖公公,尚有执旗军士数名,执扇女眷一二。此即足矣。

    飞沙将军赵崇韬在城楼上一呼:“天佑大蜀,誓死护驾!”

    彭州刺史安思谦在城楼下一应:“卫国先锋,杀尽国贼!”

    羊马城内数万军士立即兵分两路,一路若洪流般涌向北城之太玄门,呼号着:“赶楚狼,树国威!”另一路则如蜂巢般扑向西城之乾正门,高喊着“杀奸相,立功名!”

    “报--北门楚军两万兵马已退至羊马城外!”孟昶点头下令:“驱逐便可,毋须追缉!”

    “报--西门叛军被俘五千,贼相张业为安指挥生擒,听凭皇上发落!”孟昶迟疑片刻,淡淡地道:“就地诛杀!”

    话音方落,悬在城郭之外的最后一丝红霞奋力挣扎,四散出刹那间光华,夺人眼目。紧着便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幕降临锦官城,城中之人皆在漫长的暗夜中蜗行摸索,祈祷来日之光明。

    点几根烛火,映照着微明的承乾殿,心有余悸的孟昶皇帝如何也不能安睡,趁着月半之际唤来两位与之出生入死的妃嫔秉烛夜谈。忽明忽暗的灯火,随风摇曳的纱帐,伴着这位弱冠之年有余,而立之年不足的少年轻叹,显得愈发朦胧而伤感。郁积于胸的清痰在喘息与咳嗽间震颤,映入安婕妤之眼,痛彻花蕊夫人之心。

    “安氏--”孟昶斜躺在起居软榻上呼唤着。

    “妾身在!”安氏移着莲步,低头应答着,隐约中可见一双棠花绣鞋在褶子裙间穿梭,无意间生出一段香来。略近前去,孟昶拉住安婕妤左臂,示意其同卧榻上。安氏碍于花蕊夫人紧随其后,姑且蹲坐榻前檀板,细心听着皇帝欲说之心事。

    “今日事……”孟昶本要起这话头,却又立马打住,“不说也罢。”随之微微叹了口气,只手拉着安氏,却又翻过侧身,仰躺于榻,圆睁着双眼盯着廊柱上绘着的玄宗与杨妃月下品荔枝图,默不作语。

    “且让臣妾为圣上排忧解烦罢!”花蕊夫人跪坐于侧榻,柔软的十指轻轻地贴近孟昶头穴,和缓地揉搓着。孟昶感知半晌,目光投向花蕊贴近之前额,闭目沉吟道:“夫人尽可重度些。”花蕊得令,层层加了些力道。

    一阵沉寂过后,孟昶亦邀花蕊同卧,花蕊只是浅笑,却与安氏一道并肩侧坐于榻前檀板,又为孟昶揉捏腿脚。

    孟昶几番变换姿态,终究坐立起来,再次握住安婕妤之手,眼角含霜,喉头震颤:“安氏,朕此番深夜急传,只为紧握爱妃之手!日里多亏你兄妹二人相助,朕方才得见月色如许。想若未有家兄为朕外驱豺狼、内捉虎豹,这承乾殿早已变换饕餮之穴,甚有未敢尽想之杀戮矣。”

    花蕊夫人从旁静听,附和道:“早日闻得安将军忠勇,今日一见,果然!”

    孟昶又向花蕊悄声道:“其兄忠勇,其妹聪慧。夫人不知,想那时陷七宝楼之难,几无缘突围。幸得安氏大胆进言,以素衣素服裹身,隐没龙潭小舟之上,曼舞轻歌,飘摇而过。此等勇谋,乃承其兄之一脉也。”

    安婕妤偷眼一瞥身旁的花蕊夫人,见其微微颔首,频频点头,便轻言细语地应答着:“安氏惶恐!承蒙圣上垂怜,于安氏十二分之信任,又于危旦之际紧握臣妾之手,万般感念。”

    见花蕊点头又摇头,安婕妤连忙改口:“妾身亦尝感念夫人之德,于城楼之上分钗于妹,舍珠做环,得以妆点人前,未失皇家之仪态。”

    花蕊停罢手中之事,亦如孟昶般拉起安婕妤另一只纤手,轻抚道:“妹妹雪肌清透,不染半点微尘。”说于此,花蕊见安氏迟疑,一副全然不着头脑之态甚是可爱,索性打趣道,“难怪皇上舍不得罢手!”

    安氏诧异,绣口微张,身体后仰,瑟瑟发颤。花蕊与孟昶两相对望,笑问安氏:“妹妹今日可曾得见你家兄长?”

    “是以得见!”

    “安将军可有家书相传?”

    “未有家书,不过只言片语罢了。一则告慰乡中平安之事,二则告诫虔心侍奉之事。旁的便末了。”

    “可有言官家之事?”

    听于此,安氏恍然大悟,便将傍晚与其兄会面之见闻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兄长奉圣上口谕,领乡中兵马围捕贼相张业。岂料贼子嚣张,死到临头仍不忘凌辱家兄,将那‘茶酒库吏’之旧事逐一翻检,妄图灭兄长之势,藐圣上之威。又手持虎符矫作中正之态,借以中伤彭州官军为‘野士’,更以虎符执掌之名,诬兄长为叛将,图谋不轨云云。”

    “安将军可有郁结?”

    “兄长言之愤愤,倒也不曾郁结。只不过因肩背受敌,这方已连夜回彭乡养伤去了。”见安氏回答恳切,孟昶得才吐出一口清痰。

    花蕊叹息道:“安将军何不等伤势好转再折返乡里?这么个大功臣,替圣上挡刀,又替圣上受了委屈,理应在宫中休养调息才好!”

    安氏答道:“哥哥时常教导‘失势不恼,得势不骄。’又以‘谨守君臣之道’铭戒之。恐是怕朝中流言毁谤,才连夜领了兵马出城。”

    孟昶脸上的凝皱全都舒展开去,只留下唇边的些许细纹有节律地颤动着:“安将军凛然大义,朕择日定要论功进赏。”随即侧身探问:“安氏厥功甚伟,可有意奖赏?尽可禀明了来!”

    安氏低头寻思半晌,倒也不想失了圣上好意,便道:“花肥数斗,砚台十方便可。”

    花蕊巧笑:“妹妹素爱写字种花,难怪心性尚佳。这许奖赏,姐姐替皇上应下便是,旁的哩?”

    安氏顿了顿,心意拳拳道:“南姬一事,可怜了珍珑坊讨喜之佳雀,若能赐赏臣妾,便是莫大欢喜了!”

    孟昶与花蕊再次相望,点头示意安氏:“诺,诺!朕便把珍珑坊一并赏了你可好?”

    安氏满心欢喜地先行回房歇息,灯影帐下,孟昶只留花蕊一人侍奉一旁。

    “夫人觉着安氏兄妹如何?”

    “安将军居功不傲,又知进退、识大体,乃军中良才。安妹妹恃才不骄,虽七情上面,但质朴毓秀,不失为后室芳华。兄妹二人皆情性之人,不容比对那贪念甚切之业相与南姬。皇上尽可安枕,毋要再多虑伤身。”

    “夫人觉着朕又如何?”

    花蕊胸中略有疑惑,俯身亲吻孟昶置于双膝上紧握的拳头,扬起晶莹之面:“为人如膝,能屈能伸;与人如足,能进能退;驭人如拳,有收有放;制人如心,有蓄有发。朝野真君,后室真丈夫是也!”

    “蕊儿--”孟昶止其言语,虽依旧端坐榻上,却现手脚冰凉,额首豆汗,“朕心戚戚焉!”花蕊跪坐一旁,头枕着孟昶屈膝,心心念念道:“妾心戚戚甚矣!日间之事如梦,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索性圣上果敢,以谋略取胜,乃使花蕊心绪稍许平复,得此良辰与夫君亲近。”

    “若许,皇上心中之臣妾又如何?”花蕊紧着便问。

    孟昶终得浅笑:“世上难得花间蕊!”说着便将花蕊揽入怀里,紧拥,闭目,一晌无语。

    “皇上为何不问臣妾金面骑士之事?”

    孟昶低头笑道:“蕊儿真心全皆托付予朕,何及其余?”

    “夫君!”花蕊侧仰其脸,心头如触冬日之炭,暖意融融。

    “朕明日摆宴会同正殿,若是那金面骑士尚游蜀地,其义勇之举当令蜀人称道。”

    孟昶此言,令得花蕊心中五味杂陈,细细品来,这一语里却是兼有五分敬意三分醋意两分趣意,便狠狠地朝孟昶撒娇:“夫君--”

    孟昶手抚花蕊丝般柔发,含情道:“蕊儿,朕实则早已差人打探,夫人身世成谜,料定幼年坎坷。身兼神力却不愿施展,当是身不由己。另有同行姊妹三人虽情性殊异,断无害人之心,与那彭氏芊娘并非一路。恕朕鲁莽,也曾恣意忖度夫人真情。噫--朕将那龙跃池底之国宝神珠赠予夫人,作赔礼可好?”

    花蕊百感交集,真个不知如何言语,扑头入孟昶怀,连声呼唤着:“夫君!夫君!”

    晚风再次撩起幔帐,烛影斜长。掌灯之人接连换了两盏灯火,孟昶皇帝依旧端端地坐于榻上。花蕊夫人似睡非睡地伏在孟昶柔膝上,两人睁着双眼,直至风微静,天微明。

    “皇上快瞧,远处像是个什么塔烧着了?”

    “是!七宝楼。”

    木鱼子曰:

    蜘蛛结了网,

    羊马踏破,

    成伤。

    落角复勾连,

    蛇影盘旋。

    试探。

    晴丝又铺垫,

    莺鸣蝶欢,

    无疾。

    死于安乐,

    生于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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