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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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身画卦解囝囡水落石出化忧烦

    “咕噜--咕噜--咕噜”浮躁之世轰然与之隔绝,所有理智与情感随着入水的一瞬变得延宕而迟缓。此刻,符宫娃周身浸润在万主殿内汩汩流淌的温泉池水中,任时间的流逝带走周遭残留的污秽。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充盈其间的却是满场的讪笑与戏谑;这又是一个有声的世界,笑声隐去后,泉水哔哔啵啵沸腾之声与内心蹦蹦哒哒跳动之律竟如此完美地契合无邪。还天地一方寂然,留人情一脉温暖。

    “噗--”一小撮激流从符宫娃口中喷吐而出,一股从未尝过的清新之气朝着匍匐池边的刘城墙迎面袭来。

    “柔柔,你洗干净了?柔柔,好香香!柔柔,柔柔……”浴池边的刘城墙如一只许久未见主人的忠犬,涎皮赖脸地绕着符宫娃打圈圈,又恨不得立即扑上前去亲昵,哪怕只是掠过主人沾湿的发梢或绵软的寸肌。符宫娃偶得清宁,无奈刘城墙嘤嘤嗡嗡之态着实惹人厌烦,遂用掌心扣其笨拙的脑袋,稍稍一用力,顺势将其摁入水中。眼见其一阵扑腾,符宫娃放肆地呼呼大笑起来。得意时,哪知“黄雀在后”,刘城墙竟跃起而猛扑,使得符宫娃闷在水里连呛了几口热泉,溅起三尺晶莹透亮的水中白花。

    “你,你要做甚?”欢闹之际偶遇停当,符宫娃下意识地往池子里头躲,直直地盯着刘城墙,只见其下半身立起池中,上肢开始胡乱解着早已浸湿的外衣。“方,方才一路小跑,只顾着让柔柔入水清洗身体,竟忘了本王衣衫亦沾染秽液,此时当要清理。”刘城墙一端解释,一端已露出雪白松散的一堆赘肉,颤颤巍巍地在泉池里漂浮,“正,正巧柔柔也在,不如一起洗,一起洗个干干净净!”

    “谁要跟你一起洗!?”符宫娃好气又好笑地打趣着,但见刘城墙坦诚之态又不好扭捏造作,遂和衣贴伏于蓝白玳瑁相间装饰的温泉池壁,只手托着粉腮,悠闲地回望着一旁个自闻嗅、认真揉搓的刘城墙。

    “王子殿下!”符宫娃半入着神,轻声呼唤着,“小符有一事相问。”谁知刘城墙竟不理不睬,自顾自地擦着身,哼哼道:“我唤你‘柔柔’,便是有情之名,柔柔却称我‘王子’,听着怪生分!”

    符宫娃眼珠子一轮,嗔笑会意:“谁不知大汉王子雅号众多,若要求异,小符愿避雅从俗,赠一‘匪’字,如何?”

    刘城墙立马挂上喜悦之色:“好,好!不过,柔柔赐字,可有来历?”

    符宫娃本意嘲讽刘城墙圆肥之态,只是随口应景,哪知这肥胖之人还很较真,遂顺水推舟,来了个引经据典:“《诗》有言: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匪君者,德才并备、宽和幽默,形容内秀之人。”

    欣悦之际,符宫娃趁机问道:“欸,匪匪,你出宫入室,可曾听闻‘水云神珠’一说?”或许是积攒了太久的疑问,又或是承载了太多的失望与不堪,符宫娃开始迫不及待地追寻打听神珠下落。

    “珠子?我大汉国多的是珠子!什么东海龙床珠,西王母云香珠,南里鲛绡罗纹珠,北邸玉液珠,珊瑚珠,玛瑙珠,殷红珠,姜黄珠,紫珠,翠珠,应有尽有!柔柔想要哪种珠子,本王皆可赏给你!”刘城墙一说起珍珠,嘴里就像吐了泡的鱼,嘟噜起来没完没了。

    符宫娃摇头叹息道:“算了,算了,看来你也未必知晓。”刘城墙见符宫娃扫了兴,赶紧凑上前去,于符宫娃一同趴在泉池边,侧头笑道:“柔柔想要的神珠我虽没见过,但未必不能见,总得告诉我这珠子究竟长甚么样儿,本王方可派人依样找寻。”

    符宫娃思忖半晌,缓缓摇头自嘲:“大小、成色、特质,我一概不知!只是坚定必须得找到!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责任,更是我置身于此的因由,并关乎我的去向。”

    刘城墙歪着脖颈,皱着眉头,眼神落在符宫娃挂着水珠的玉手,怜爱地为其展开,露出绯红的掌心与纠缠的曲线,一边轻轻触碰,一边故作深沉地告诫道:“你的命在这里。”又助其合拢,移向心房处:“你的责任在这里。”遂又掰开符宫娃食指,缓缓靠近符宫娃的脑袋,停在太阳穴处:“你的来由已随流水远去,你的去向只关乎这里。”停顿半刻,冷笑着补上一句:“跟那颗珠子有甚么关联?”

    符宫娃忽然觉着刘城墙可亲,却仍旧固执地解释道:“水云神珠于我族人十分紧要,族中长者穷尽毕生力气传我先知,授我技艺,便是将寻回神珠之命寄托于我。如今,虽已得知神珠藏身蜀宫,但久寻未果,固困守宫中,不得自由。”

    刘城墙努着厚唇试探着问:“柔柔若是得了神珠,便要离开蜀宫,不再回来?”

    “是!”符宫娃双拳紧握,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绝不回头,断无留恋!”

    刘城墙轻蔑道:“柔柔好狠心,竟连本王也不留恋?哼!”说着便将浑圆的脑袋连皮带肉地扭转至一旁。

    符宫娃宽慰道:“此为两说!踏石留印,雁过有痕,经历蜀宫多时,人事之感,自有悟道。匪匪的好,柔柔记在心上。所谓‘绝决’者,乃绝蜀宫之浮缘。”言至于此,符宫娃内心如泉池汩汩,话在嘴边,有往外倾吐之势,见刘城墙侧耳以聆,积郁之辞便汹涌而来:“我本寻珠之人!‘违命或是违心’?入宫前,我已有取舍,妄想以当下之违心换取长远之自由。可入宫后,神珠久藏未现,违心之路似乎永无尽头!”

    刘城墙使劲地点点头,符宫娃继续倾吐道:“在蜀宫,我一无所有:这里论人情,论风情,不论才情,固学而无用;远亲邻,远师友,远知己,笃而无依;忙来往,忙琐屑,忙应对,碌而无功;奉权尊,奉权贵,奉权威,劳而无名;随令动,随务动,随恿动,顺而无己;绝气度,绝风度,绝热度,退而无欲。整日在人与人之间角力、人与物之间抉择、人与事之间决断,甚有绕不完的弯弯、拐拐、道道,身入其中便如困兽,久立令人惑,久居使人涣。唯今之计,只盼速速离开,一刻也不担待!”

    “可柔柔仍旧困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是么?”刘城墙温柔地问,话语中裹挟着一丝感同身受。符宫娃一时语噎,只是重复道:“是,哪儿也不能去。”复又笑道:“只能来你这里。”

    刘城墙责怪道:“这便是柔柔不好了!心中不悦,怎的不明说,还装作一副果子壳儿的样子,看起来硬,咬咬就碎了!”符宫娃呆呆地看着刘城墙,嘴角微翘,小手在泉水里不停地划着道道。

    热气稍退,两人相扶从浴池中走出,刘城墙递给符宫娃一件淡彩湖蓝蚕丝沙龙裙和一块洁净绢布,嘱咐道:“你在这里,我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将扇贝屏风展将开,围着浴池严严实实地遮掩了一圈。

    一沽酒时辰过去,刘城墙踱步屏风外探头探脑地高声喊道:“柔柔好了么?”见无人应答,竟以为符宫娃趁机逃走,遂猛地掀开屏风,却又忽地屏息止住,哆哆嗦嗦,一幅冒犯了神灵的样子。定睛一看,符宫娃已将那白色绢布撕成五十等间碎条,双膝跪于池边白玉妆台前念念有词,正虔心祈祷。

    “匪匪,借你之手,从中抽取一根存于你处。”听符宫娃吩咐,刘城墙唯命是从,仔细挑了居于中间的一根,紧紧攥在怀里,像个求知的孩子,立在一旁不敢言语。符宫娃凝神打坐,呼吸吐纳数次,于睁眼所视之处随心一拨,四十九根细白绢条便左右分至两堆,呈坎上兑下之势。

    “果不其然,应了‘困’卦!”符宫娃自言自语道。刘城墙崇敬地注视着符宫娃的一举一动,见已卜得困卦,便神神秘秘地问:“近有灾祸么?”

    符宫娃摇头:“无咎。犹记得幼时身处为训之年,困顿疑惑,不知前路,亦尝卜得此卦。时曾手书于幻笺,袭古书困男称‘囝’,故推衍困女为‘囡’。卦示:囝囡此生,木鱼相伴,敲打警醒,涤除玄览,持之以恒,方能独善。事后应验,确无咎。诫曰:初心不忘,出离不枉,纵然困厄,鸿愿能得。”

    刘城墙唇齿微张,似有所感,竟失神将手中白绢飘落。慌乱时,意欲使宽厚之掌挽起将落之绢,却起巽风拂动静躺之筮。

    “六三动,据于蒺藜,人于其宫,不见其兄。”符宫娃继而自语道,“仙姑有言:生生之涯充满变数,定力如何,直接关乎人生走向。如此这般,唯有宁静观雨,淡定听风,方能躲过此劫。”

    刘城墙听闻符宫娃之言,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柔柔姑娘通天达命,本王愿遵姑娘教诲!”

    见刘城墙诚惶诚恐之态,符宫娃心里打转:“我占我筮,与你何干?”遂上下打量刘城墙一阵,不由得捂住嘴,噗嗤噗嗤直笑。而后,匆匆与刘王子告了别,离开万主殿回往掖庭复命。

    人之所迷,因在局内,人之所悟,因在局外。人生似乎时有这般因缘。数着漫天参斗的星辰,符宫娃一宿未合眼,脑海里轮番交替乌梅仙姑的谆谆教诲与荣哥儿的托心之语,间或穿插赵九劫富济贫的矫捷身影与小五真诚纯洁的动人倩影。最可气的是将近入眠,竟闯出刘城墙憨态可掬之言行,符宫娃顿时困意全无,“精神抖擞”地对着长空太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日逢二月初九,时遇晨阳初上,符宫娃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时刻。佘氏宫娃自惠春阁北厢翩跹而来,奉彭氏芊娘之命传佳音于符氏宫娃,只一句“已有神珠下落”便引得符宫娃翻腾倒跃,喜形于色,疾走往观。

    清晨的宣华苑,没有花枝招展的俏丽佳人,亦无喧嚣浮杂的觥筹杯盏,有的却是通宵未眠的疏浚劳工与干枯露骨的低矮河床。

    “妹妹快瞧,水云神珠就在龙跃池底!”多日不见芊娘,此番已将乌发束于头顶,长裙系于腰间,袖口挽至上臂,热情似火地引着符宫娃极目远望。但见会真殿以北一片枯寂,池水因上截下疏尽数隐去,深积池底多年未见天日之淤泥也由劳工连日清理,遂显露出池心小亭基脚处东南西北四条巷道,中通交会处便是若隐若现之神珠水云。

    符宫娃迫不及待地下至池底,跻身北道,凑近前去,仔细察观。神珠体大,不容合抱,径约三尺,基底入泥。色若蓝魂,往来有云,体表温润,光洁如新。旁立玉碑,楷书刻文,一颂一谶,符画应题。谶语云:慧星渡河汉,繁华缀龙眼。东宾归远来,六六齐升仙。颂曰:晴柔尚好欲尤奢,艮止未止化为泽。衫衣破补金丝啮,河起波澜吟洞歌。符示:

    题曰:水云流换。符宫娃见题大喜,雀跃:“是也!”遂欲取而出,

    不得;神力助推,无果。仰首循视,乃见上压危柱于顶,神珠为基,

    支起八角矮亭,形如伞盖,覆以青黄茅草,可蔽七八人。

    芊娘趋前与符宫娃并肩,劝语道:“晨初开掘时,意欲以之为礼,献与妙采姑娘作人情,谁料其体大而身陷,且承景观之亭,故不敢妄动,姑且邀观。”

    符宫娃急语道:“既奉命重修,何不卸拆此亭?”芊娘摇摇头,纤手略指:“姑娘可认得柱上刻字?”符宫娃逐字念道:“‘太平天子万岁’,又如何?”

    芊娘答曰:“此乃粘连体,‘太平万岁’语出诗家王仲初‘每遍舞头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摩写唐宫旧事。‘天子万岁’则出于高祖明惠皇帝‘天子万岁朝元日,五色云车架六车。’因两人重名,且辞句相叠,故戏而联缀。后由当今圣上亲笔手书,令刻亭柱,敕名‘万岁亭’,岂可任意毁坏?”

    符宫娃不忍于芊娘为难,遂闭口不言毁亭事,又寻东西南三道侧观神珠,时而仰视,时而俯察,左右搓土,仔细勘探。

    直至午时,杩槎放水自北而南流,渐没神珠,与亭阶升平。水景乃成,众人欢呼雀跃,唯有符宫娃呆立岸边,朝着神珠埋藏的方向,独自沉思。

    木鱼子绘图:

    水位2(改造后上升)

    水位1(改造前)

    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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