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盛春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猪猪岛小说网 www.zhuzhudao.cc,最快更新玲珑月最新章节!

    这头露生见日本人去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向周裕道:“周叔今天很会说话, 多亏了你了。”

    周裕笑道:“我看他前面客客气气的, 后面怎么好像找小爷麻烦的样子, 幸好没有事。”

    “他当然是来找麻烦的, 亏得我们没拿他先送来的绸缎做衣裳。”露生心有余悸, “若是真穿着那些日本绸子出去唱戏, 变成咱们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了——岂不是叫少爷里外不是人?”

    周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成了我们帮他打广告了!”细想想又觉不懂:“这日本人奇怪得很,梅先生也在南京,他要打广告,为什么不送给梅先生,反而往我们这里送呢?”

    露生笑道:“原来周叔没看懂这里面的坏心。”

    周裕搓着手笑道:“我们笨头笨脑的, 比不得小爷聪慧。”

    “他们铁锚是做毛巾的, 这些绸子又不是他们自己制造, 送到梅先生那里也算不得打广告, 更何况梅先生曾经亲赴东洋, 纵然穿上日本绸也不算什么。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少爷鲤鱼翻身, 全靠抗日救国的名头起家, 若是此时我穿着日绸唱戏, 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谁都能穿,我是断断不能穿的。”

    把周裕听出一身冷汗:“这些日本人心思真个阴毒。”

    露生细心道:“明儿你带人去梅先生宿处递个话儿,劝他留神着送来的礼, 想来他去日本两三次,应该认得出西阵织,不似我们没见识,差点儿让人给骗了。”伸个懒腰,娇滴滴又道:“去叫小丫头把客厅窗户门都打开,跟这么个大俗人说了半天的话,一屋子的俗气!”

    这些事原本不打算告诉求岳——金求岳最近是太累了,新公司的订单合同,全是他亲自带人去签,近百个客户跑下来,金总第一次有了社畜的人生体验。露生说过几次“要么我替你做”,求岳只是摇头:“你做的事太多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苦活儿,我来做就行了。”

    露生赌气道:“我也是男人,做不得苦活儿吗?”

    求岳笑道:“你怎么这么爱闹?我的意思是公司马上开张了,企业管理就应该走正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搞家族企业。”

    “家族企业?”

    “一个人什么都管,这就叫不规范的家族企业。”求岳拉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给他讲解:“你在公司已经主管了财务,研发你也分管了一些,那营销和人事,我就不建议你再插手,不然职能不分明,底下的员工走程序就乱。现代企业讲究责任到人,你说了也算,我说了也算,不出问题还好,出了问题大家互相推诿,在追责这块儿就不好做了。”

    这话很有道理,黛玉兽受教地点头。

    “还有一点,靡百客的这个理念,虽然是你想出来的,但营销这块儿毕竟我熟,我希望第一批订单的客服,都由我亲自培训。”说着,虽然面带倦容,金总又开始沾沾自喜:“有这么一批骨干在,马云也被老子甩在后面。”

    露生听他句句有理,便也不再劝阻,由着他狗子一样到处乱跑。

    这一天晚上也是跑到快十点才回家,到家来就叫屁股疼,把露生好气又好笑:“别人走路腿疼,你走路屁股疼?”

    “坐一天的车啊,客户那椅子又难受,都是红木的,硌得我要犯痔疮。”

    “你是个傻子,身后难道不跟人?椅子不好,叫他们带垫子啊。”

    “老子是去谈生意的,又不是微服私访,挑客户的椅子,我是要上天啊?”金总往露生头上弹个脑瓜崩儿:“老虎凳也得忍着,你懂屁。”

    露生颇觉好笑:“……那我给你揉揉?”

    金总感觉这太涩情了,而且仿佛略失老攻的体面,脱了袜子笑道:“别别别,我冲澡去,你弄点热水让我泡个脚。”

    太累了,洗澡也是敷衍了事,一路呵欠地回来,还不要露生服侍,自己呵欠连天地泡脚。露生看他大马金刀地歪着头、眯着眼、手里夹个烟,和土匪毫无分别,心中实在好笑,心想人最俗也莫过如此,偏这个人俗得别具一格,这种大朴大拙,反比那等假斯文来得可爱——却不知他看戏到底是看什么?只怕是光看人家长得漂亮!

    金总擦脚上床,听见他笑,捏他的脸问:“笑什么?”

    露生忍不住笑问:“你这个人是不懂戏的,但好歹也看我唱过几次,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扮戏好看不好看?”

    金总累得要死,随口应道:“好看啊。”

    露生追着又问:“哪里好看?”

    “……”这话把金总问傻了,金总心说这是送命题啊,不敢轻易回答,斟酌半天,很诚实地说:“我觉得你们唱歌的样子让人挺感动的。”

    “……感动?”

    “嗯……我也说不好,其实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啥。”求岳回想着看过的妲己、丽娘,“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很有感染力,像演唱会的感觉。”

    ——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话说得虽拙,却合了至情至性的意思。

    露生心里喜欢,抿嘴儿又问:“那你不觉得男扮女装有意思?”

    金总困得眼皮打架:“当然有意思了,有看点就行嘛,每个人欣赏的角度不一样。”钻进被子,又探出头来:“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露生低头笑了一会儿:“真奇怪,别人这样说,我只觉俗不可耐,偏你说我就喜欢。”

    “……出什么事儿了?”

    露生自觉失言,唯恐他烦心,便不肯说,耐不住求岳打着呵欠死缠活缠,到底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金求岳气得拍床:“日他妈的狗胆不小,老子不在家敢找你麻烦!”

    露生劝道:“我礼也退了,也告诉他不许再来,你也不必为这个生气。近日你天天跑得脚不沾地,这些事若不告诉你,显是我瞒着你,告诉你吧你又这样跳脚——到底是蛮夷,生意上不如咱们,文雅上也不通,你跟这些俗人计较什么?”

    金总心说黛玉兽怎么抓不住重点?这是俗不俗雅不雅的事儿吗?这是坑我老婆的问题!在床上叽哇乱叫了一阵,第二天起来就给几个商场的经理打电话,说:“几位老哥现在还卖不卖铁锚的毛巾?”

    凡南京城中开百货的,谁不知道金大少排日,又知他脑子有点轴,熊孩子捣蛋一样总是欺负日本毛巾,隔三差五找人家的麻烦——听他如此问,心说铁锚今儿是又触霉头了,都在电话里笑:“卖是卖,不过在边角货柜上充个数,金厂长是有什么不满意?”

    金求岳窝在沙发里:“我要你们把铁锚撤柜。”

    “……”

    这话一出,对面都愣了,从来都是货方求着百货店,安龙真是仗着春风要上天,开口就要竞争对手撤柜!

    其实利润上来算并不损失什么,只是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谁也不得罪,铁锚再落魄也在中国畅销了二十年,叫这些鬼精的百货店老板凭白与一个厂家交恶,他们可不大情愿。纷纷劝求岳:“金厂长,不是咱们不肯,只是一个边角柜,你何必赶尽杀绝呢?”

    金总原本没打算赶尽杀绝,但有些沙雕就是你不打他不知道自己欠揍。脚盆鸡亲自送头,不能怪金总狗爪无情。

    “铁锚求你们留柜,给你们让了多少的利?”

    货店老板支支吾吾:“这个不好说……而且金厂长,货进来了,钱我们已经付了,你让我们撤柜,我们这进货的本钱不就赔了吗?”

    金求岳冷笑一声,废话少说:“你意思让我吃铁锚的货?想多了吧。”

    “所以说呀,我往边上再挪挪,您也别总这么不依不饶的,万事和为贵,仗都打完了,您也别老在这儿喊打喊杀了,亏了是大家都亏,对不对?”

    求岳给他逗乐了:“这样吧,方老板,我也不问他让你们几个点,我给你开价——凡是三个月内完成撤柜的,我安龙今年供货九折,两个月内,八折,一个月——”

    方老板:“七折!”

    金总:“……算术挺好啊。”

    方老板:“早就想撤柜了!日本鬼子跟我中华民族不共戴天,日商货物怎能占用我中华柜台?!”

    金总:“政治也好。”

    剩下的事就不用金总操心了,四成的爆款让利和一柜子铁锚洗脚婢,零售商们又不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雄踞中国二十年的铁锚毛巾,非常冤枉(并不)地被迎头痛怼,就这样在1933年的春天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最大也是最繁华的江浙市场。金总觉得他们可以用八十年后的动画片配个音:

    ——我还会再回来的!

    还是别回来了叭。

    露生听说这事儿,好笑之余,也埋怨金总太莽撞,为个不必要的闲气自损利润。金总笑道:“一点零售而已,本来就是拿来占一下市场,要真靠零售,安龙也太挫了。”

    “那也不应当为难百货店,没的得罪客户。”

    “他们也算客户?老子销量日破天,他求我不是我求他。”金总还没弱智到要跟零售商们淘宝亲,“再说了,马上新公司要开张了,正愁着没个沙雕拿来祭旗呢——谁叫他们欺负你?”

    烽火戏诸侯算个屁啊,我们金总一怒踹翻脚盆鸡,这才叫敢笑幽王不痴情。

    几大百货陆续将铁锚撤柜,之后就再不闻铁锚有什么动静,露生观望了几日,放下心来,金总更是蹄子一撂,狗子飞驰谈新客户了!

    商场如战场,从来成王败寇,繁盛春光里,更无人去关心侵略者的失意。

    好春光留待佳人,留待好事情。

    五月初,以靡百客为旗号的新纺织公司在南京挂牌开张了。冯耿光出席了新公司的剪彩仪式——其实是为梅先生捧场来的南京,大约拗不过他小梅一句话,不大情愿地到会场铰了一剪子。

    金总郑重其事,在中央饭店宴请冯梅二人,露生来作陪。梅兰芳一见求岳便吃惊:“你怎么瘦了这么些?去年见你,还挺胖呢。”

    金总心说你才胖呢,伸手摸摸肚子,也确实掉了好些肉。梅先生关心道:“这一个年过去人家都发福长肉,你反而瘦,得多吃点儿。”

    金总乖巧:“吃得不少,就是过年没放假,忙着生意,所以没长膘。”

    梅先生含蓄地打趣:“别仗着年轻不保养。”

    突然开车,大家都笑了,连冯六爷都笑,只有露生脸红。

    大家相识半年、彼此亲厚,不似初见时拘谨客气,只是与梅兰芳说戏时,露生仍是毕恭毕敬、敬之如师,极由衷地称赞:“鼓也好、打得也好,尤其水战精彩极了,梅先生这次演出,比在上海的时候更精妙。”

    求岳也道:“我也最喜欢水战,摇摇晃晃特别有真实感,真跟在船上一样。”

    露生笑道:“其实水上的戏多是如此,这戏是好在两人方向都用了心,此起彼伏,你发力便踩沉船头,我这边就水涨船高,所以看着异常真。”

    梅兰芳笑着拉过他的手:“这只是其一,踩下船头,人是不是也要转过身来?转身就是一个亮相——但凡舞台上的设计,既要活灵活现,又要托出演员的身段儿,这就叫一箭双雕。”

    那两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顿马屁,说得冯六爷心里美滋滋,低头啜茶,笑了一声,转头向求岳道:“你小子心狠手辣,靡百客这一上市,原棉市场暴跌了三个点,年前骗铁锚屯了那么多原棉,日本人只怕是欲哭无泪——我听说你这新公司开张,拿铁锚祭人头了。”

    求岳笑道:“他自己送上来能怪我吗?贼不能光吃肉,也得挨打的。”

    冯耿光欣赏他这股匪气,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是打算怎么样?我看你开这个新公司,是想拔江苏纺织业的大王旗了。”

    “六爷有眼光,不仅是江苏的,整个江浙的纺织业都应该联合起来。”求岳给他奉烟:“我想成立一个棉纺织工业协会,把生产和销售的渠道统合打通,批发业我要,零售,我也要。”

    冯耿光挑眉不语,沉思片刻说:“你这个想法其实早有先行者,一个是荣宗敬的申新,另一个是穆藕初的华商纱交所。”

    “没成功?”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1921年,为对抗上海日商成立的“上海取引所”(即棉花交易所),华商协力开设了中国人自己的纱布交易所,发起人和理事长即是享誉四方的花纱大王穆藕初。这在当时重挫了日本财阀控制中国棉纺市场的企图,逼到日商取引所关门自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

    “但交易所这种东西,难免买空卖空,投机者甚众。穆藕初十多年来,多费心力而少得赞襄,凡投机棉花失败者,无有不骂他的。”冯六爷悠悠道:“他这头干活、那头挨骂,自己的厚生纱厂也弄到关门,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把金总听得无语,股票跌了骂证交所,这真是睡不着怨床,民国股民有点骚啊。

    ——然而这并不是华商纱交所衰落的主要原因。

    从1927年开始,国民政府推行“实业救国”,不断对民间资本进行吞并和管制。一方面用政府训令限制交易所营业,另一方面对棉纱交易课以重税。

    冯六爷道:“你都是买纱买棉,所以不知道棉花税的厉害。去年因为淞沪抗战,上海暂时轻徭薄税,你一味地信心膨胀,那早晚要吃原料的亏。靡百客虽然用料节省,但毕竟不是不用原料。如果照顾不到纱厂商人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听从你的。”

    日商挤压、政府侵占,华商居罅隙而如散沙,这就是中国棉纺工业糟糕的现状。

    金总送了冯梅二人回去,心里算计起来。

    冯耿光点醒了他忽略的一些问题。

    安龙的所有工人工资都涨了一倍,奖励他们日夜连转的辛勤劳作。钱多的是,贷款已经可以提前偿还,现在考虑的是余下的资金要怎么花。

    冯耿光说得对,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没考虑到的,虽然说成功地支配了华源和善成,但仅凭这两家,恐怕不能制霸全国市场,产能和原料供应依然不足。要凭现在的成绩去跟一帮经营了几十年的大佬们称兄道弟,估计人家也瞧不上你。

    平白无故就说联盟,似乎缺一个理由,要笼络这些大佬的人心,也差一点儿什么东西。

    夜深人静,他还在琢磨这些问题,感觉自己缺一个时机,又或者说,缺一点灵感。

    那头梅兰芳和冯耿光回了上海,在火车上也闲话这两个孩子,金求岳倒没有什么,聪明忠厚,样样都好,独是说起露生,梅兰芳凭窗远望,轻轻叹了一句:“当初不收他做徒弟,其实是对的。”

    冯六爷头也不抬:“想说什么你就说。”

    梅兰芳笑道:“六哥又听懂了。”

    火车咔嚓咔嚓向前走着,车厢里是红毯和墙布包裹起来的柔软世界,侍应走来过去也都是安静,只剩下车轮摩着铁轨的声音,并不嘈杂,是摇篮曲一样的宁和,与踏花的马蹄是同一种轻盈的声音。

    梅大爷靠着窗户,就果盘里拈了个樱桃:“你说他怎么总是实心眼儿?我在南京演了这么些天,多少串场的机会给他错过了!”

    冯六爷爱答不理:“唯有你瞎操心,还矫情。”

    “我是等着看呀!我就看他知不知道来跟我争取。这要换成别人,说什么也争一个露脸的机会。”樱桃核吐出来,整齐地码在骨碟里,“他可倒好,光知道送花篮、包大票,我都懒得问他为什么不来,答案我都替他想好啦,肯定是:‘——先生的戏我不能夺光彩’!”

    “这个小孩儿认真像你,但不如你小时候有志气,我看他不够争强好胜,就算唱也不会很红。”冯耿光摩着金表道,“可惜了你和玉芙,为他费那么大功夫。”

    “可我并不后悔教过他。”

    这话六爷听不懂,眼皮儿也抬起来了。

    梅兰芳含笑挑起纱帘,看窗外春光如锦,繁花夹道飞驰:“六哥可曾听过一首诗?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的。”

    “六哥好学识。我是觉得,这孩子唱戏的心境和别人不一样,就仿佛山中野花,知春而开、迎春而盛,不要人赏他,他是凭心而歌。当初若是收了他在班子里,那可是人人都争强好胜的地方,把他放在里头,不免埋没了他。”

    冯六爷撇嘴道:“你真是会给他打圆场,说白了不就是他昙花一现吗?”

    梅兰芳嫣然一笑:“六哥又不通了,艺术这事情,有时是四季花开开不断,有时却是惊雷一乍动四方,在我看来,淡而久长、又或是高亢一瞬,并不分谁高谁低,各有动人心弦的地方。我是很有兴趣看看什么事情能顶动这孩子的心,叫他再像下大雨那天晚上一样,发疯似地大唱一次——若能有那么一回,他这一辈子可算死而无憾,能得一观的人,也算死而无憾了。”

    冯六爷听他越说越疯魔,死啊活的都上来了,心想这些唱戏的人,魔怔!把嘴一撇:“又发疯!”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玲珑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猪猪岛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白云诗诗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云诗诗诗并收藏玲珑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