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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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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仪动作奇快,就在老者手掌举起之时,已经站起身子,一个跨步,站到舒轩身后,笑嘻嘻地说:“是你们认错了人,又不是我们来冒认,别仗着势大就欺负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弱小良民啊!”

    就你还涉世未深,还不懂世事,还弱小良民——小柯嗤之以鼻,一眼瞥到那瞪眼的大汉面色铁青,似乎马上就要翻脸。他甚是机灵,立刻学舒仪一样,起身躲到舒轩身后。

    老者胡须抖动,显然被舒仪气地不轻,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江猴儿接口反驳:“可是刚才你们也没有否认沈阀的身份,如今听了这许多事,倒要推托关系,看不出三位衣冠楚楚,竟然是如此下作之辈。”

    “刚才不等我们表明身份,就强拉着我们说了一通,现在倒要推卸责任,看不出三位言语闲丽,竟然是贼寇之流。”学着江猴儿的口气,舒仪气也不喘地回驳。

    江猴儿长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张利嘴,谁知舒仪也不逞多让,口舌伶俐之极,两人你来我往,争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分出胜负来。

    老者本是憋了一口闷气,脸色不善,听他二人口舌争锋这么长时间,气倒渐渐消了,抬眼打量舒仪,心想:这娃娃口才倒真是不错,衣装华美,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初出远门。回头再看看一脸平静的舒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好了!”老者低喝一声,道,“看你们也不像是狡狯之人,今日就算是误会一场。”

    江猴儿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老者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舒仪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误会。”

    老者道:“几位出身富贵,当知有些事最容易祸从口出。”

    “明白,明白。”口中应承,舒仪笑容不改,似乎没听懂老者话中的威胁。

    对这样的态度感到满意,老者终于不再为难他们,虬髯大汉也收敛了迫人的气势。这样一闹,日头早已过了,远处的蝉鸣也是声嘶力竭,有一阵没一阵的。舒仪三人整装上路。

    “的铃,的铃”的细碎铃声随着马车远去。

    江猴儿一脸的抑郁,说道:“姜老怎么就这样让他们走了,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老者冷笑道:“我们正事没有完成,却和这三个不知来路的孩子一般见识,误了事,你要承担责任吗?”

    江猴儿不吭声。老者知道他心中不服,说道:“你在外行走这么多年了,也该知道,刚才那三个穿着华贵,言谈高雅,分明是富贵中人,其中那少年华光内敛,恐怕武功不弱,他们除了一个小厮,没有带其他下人,对自保极有信心,和他们动手,有什么好处?”

    虬髯大汉默默点头,显是极为赞同。江猴儿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此事。

    老者望着古道,眼神深邃,却是陷入沉思。

    ————————————

    日近西倾,云如彩絮,层金,层红,层紫地泛开,绚丽的晚霞满布天空,如拢轻纱。

    车轮的辘辘声滚动在覃乡郊外的古道上。一行队伍护拥着四辆马车缓缓东行,经过连日暴雨洗刷,古道边泥泞不堪,车队走地极慢,马蹄声松散而拖沓。侍卫们无精打采,任由一路风尘扑上满是疲惫的脸庞。

    队伍当前一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面色黝黑,身材高瘦。他按辔徐行,打量着四周的景致,神色颇为自如,正眺望着远方,眉头忽而一皱,渐渐放慢速度,退到队伍中心的第一辆马车旁,轻叩车窗。

    车窗缓缓打开,那男子也不往里张望,目视前方,低声道:“就要进入覃乡的地界了。”

    车内坐着一个华服男子,玉冠束发,紫衣广袖,抬头向车外张望:“覃乡离永乐城王府只有四天路程了吧?”

    “如果按小侯爷的速度,走上八天也说不定。”那男子露齿笑道,口气多有嘲讽之意——这人是一路护送宁远侯的近卫,名唤李俊,为人豪爽,言语不羁——他转头看向车内,笑地更欢,“对了,现在你可是侯爷了,只要一声令下,我们三日就能赶到永乐城。”

    华服男子本是神情脱略,闻言不由苦笑:“你这话要是传到小侯爷耳里,可就害了我了!”

    李俊哼了一声,说:“小侯爷和姬妾在车里乐着呢!就算听到又如何,尉弋,他处处依靠你的助力。能把你如何?如今听说有贼寇要在途中截杀,他躲到后面,让你穿上他的衣服引人耳目。哼!留在王府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哥,小侯爷已是王府的主子,我们说话还需避忌些。”尉弋微微苦笑,慎重地说——他和李俊并不是亲兄弟,两人从小在王府长大,幼时身份卑微,常常受欺,李俊自顾不暇还经常为他挨揍,情谊深厚,比手足更甚,他以兄长敬之。

    李俊唇角扯动,想要再说些什么,终还是轻叹了口气:“谨慎些自然是好的……”他说话时有些意犹未尽,眸底黯色一闪而过,复又明朗。

    队伍已慢行到峡道前,这条峡道是入覃乡必经之地,两旁山野夏意浓郁,四周树林茂密昏暗,林叶深处望不到尽头。李俊皱起眉,夹紧马腹,加速前行。

    马车忽然有些颠簸,尉弋靠着车壁,剑眉微蹙,对着空寂的车厢,垂眸沉吟,他的瞳色黑如浓墨,就像是一泓未曾照耀过阳光的暗渠,谁也无法从那样一双深沉的眼眸中解读出什么。

    他出生在昆州庐县的一家农户,在出生之前,家中已有四个男孩。农家人劳作需要强壮的少年郎,他却与众兄弟不同,体格瘦小,体弱多病。无法成为家中的帮手,自幼为父亲所不喜。

    那一年,又遇灾荒,庄稼颗粒无收,长兄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父亲在夜里辗转反侧,幽幽地叹了一夜的气。第二日,母亲翻出箱底那件他过年时才穿的布衣,温柔地为他换上,衣服的袖口有一些磨损,母亲便拿出针线,细细地缝上,银针在他眼前忽上忽下地翻飞,他怔怔的看着,手心忽地一热,他抬眼看向母亲,长年的劳作和辛劳让她面带菜色,眼角也堆起了纹路,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满布脸庞。

    清晨的阳光投进了屋子,桌椅早已老旧,镀上一层浅金的薄曦,一片纤毫毕现的斑驳。

    母亲背着阳光,颤动着肩膀,默默哭泣,那样的绝望和哀伤慢慢渗透到空气里,沉重地让他透不过气。他很害怕,想看清母亲的样子,母亲却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拥他入怀,喃喃低语:“对不起,我的儿,对不起……”

    一长串不知道多少个对不起,他慌地六神无主,紧紧抱住母亲,心痛,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父亲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眼神落寞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随同父亲出过门,一听说可以去城里的集市,孩童的好奇与好玩立刻占了上风,他放开母亲的手,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远远的走出了村庄,他这才想起回头,母亲依然站在屋前,淡蓝色的衣裳,仿佛是澄空中的云朵,格外素净。他鼻头又有一些泛酸,听到父亲的吆喝,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了整整两日,他和父亲才来到了城里,小小的身子站在墙角往上望,城墙暗灰,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宽广。他感到无边的害怕,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

    父亲在城口买了一个肉包,塞在他的怀中,说了一句:“饿的时候吃。”

    他受宠若惊,抬起眼睛,日头正浓,父亲的脸在淡金的光晕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他略微闪了一下神,只手伸进怀中,那里暖暖的,层层热气透进衣服。

    很暖……

    他把手放在胸口,衣料触手柔滑,是上好的杭罗,却是一片冰凉如水,没有什么温度。心头蓦然一惊,他惶然张开眼。

    居然又想到了这么遥远的过去,尉戈静坐在马车内,呆呆地想。

    “尉戈,”李俊的马紧紧跟随在车外,声音略有些急促,“情况有些不对。”

    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看向窗外,峡道前涌来人流,三三两两为队,大多衣衫褴褛,面上满是疮痍之色,零落地面朝侯府队伍走来。

    这是受水患所害而离乡的流民吧,尉戈心想。今夏昆州水患成灾,一路上他们已经遇过一拨又一拨的流民。异姓王杜老王爷已归天西去,昆州又遇百年洪害,这些为之受害的贫苦百姓,这样风尘仆仆,前往何方?

    眸中有些黯然,正想调回视线,忽而脑中电光火石,他警觉顿起。

    “这些流民中没有老弱妇孺。”尉戈低语。

    “是,都是青壮男子,这些人两三为队,分散却又不凌乱,不合常理,”李俊早拧起了眉,面色严肃。

    “快通知侯爷。”几天前收到风声,有人要截杀宁远侯,这几日的平静险些让他们都以为危机已经度过。

    “已经通知了。”

    一匹快骑从后方插上前,是个浓眉高壮的侍卫:“李哥,小侯爷说莫要草木皆兵,流民不过近百人,个个面黄肌瘦,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两百多的侍卫吗?”李俊平日在侍卫中颇有威信,这传话的青年侍卫硬着头皮把刚才侯爷一番斥责说地极为柔和。

    李俊闻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他躲在后头倒是自在。”青年侍卫不敢接话,放慢马速靠后。

    李俊转过头,说道:“尉戈,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你现在假冒侯爷,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他点头。

    李俊见他面色不改,沉稳有度,心中暗叹,口上说道:“尉戈,前几日路遇流民,有个落单的姑娘,品貌十分不错,小侯爷便叫人虏了来,今日还带着那姑娘在后面的马车里快活着呢,这样的主子,我们却要为他卖命,这……这真的值得吗?”

    尉戈一怔,唇角泛起微微弧度,笑意苦涩:“大哥,这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吗?”

    “难道真是时也,命也?”李俊苦笑,“即使你我才华出众,也拗不过一个命字。他再怎么荒唐,生在王侯之家,也得多方庇佑,哼哼,这就是命,不服也不行吗……”

    无人回答他的话语,队伍依然徐徐前行,接近峡道,迎面走来那些流民,模模糊糊的灰黑色,远远的像一团墨色,在这葳蕤茂盛的夏日里,有着说不清的一股子寥落。距离近了,侯府的侍卫们恍惚听见一阵呜咽的低泣。

    尉戈凝神倾听,那低低的泣声依稀是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徐徐晚风夹着沉郁的歌声,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个人的耳里,格外凄凉。

    这群离乡避难的民众在唱黍离之悲?歌声哀伤,如泣如诉——何况这本就是一首忧时伤世的诗歌。

    他心头一阵恍惚,定定地看着前方。风里混着丝丝的湿润气息,流民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面目。

    “尉戈,”李俊见他伸长了脖子要往车外看,低呼提醒,“小心为上。”

    “古道,流民,黍离……大哥,让兄弟们戒备,前方多有诈。”普通百姓如何会唱黍离,又如何会在侯爷出行的队伍前吟唱。

    李俊立刻吩咐下去,侍卫们精神一震,开始警惕。

    歌声缭缭不绝,似有似无,渐渐离地侯府近了,那些低头赶路的流民却自顾行路,并无半分异状。

    尉戈眉心深深拢起,深感不安,眼看着队伍就快要和流民正面迎上。

    “水患肆虐,是昆州之难,宁远侯爷,亦昆州之难……”前方忽起一声清啸,随之高声吟道。

    尉戈和李俊心神一颤,眼光如炬,看向前方。

    流民三三两两的队伍之后,一道绛色身影往侯府队伍走来,大步流星,行走如风,穿过流民身侧,形如游鱼。

    侯府众侍卫也在观望,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绛色身影已经窜到流民之前,流民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李俊打了个手势,侯府的队伍也立刻停下,两方隔着七、八丈的距离。

    那绛衣男子站在两方之中,负手望天,身形如山,风鼓起衣袖,猎猎如飞。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那实在是个伟岸的男子,倒不是说他有多英俊,可一望之下便生出渊停岳峙之感。他面上有些寥落,似乎陷入沉吟。

    李俊一手紧紧握住刀柄,心不自觉地鼓跳,从刚才已看出这男子武艺高超,侯府中无人能及,今日面临的,是前所未遇的危机。侯爷的生死他并不看重,只是此刻尉戈冒充侯爷,危险万分,他不得不严阵以对。他转头,对尉戈使了个眼色。

    那男子收回目光,看向侯府众人,朗声道:“在下谢耿之,来取宁远侯爷之命。”

    侍卫皆哗然。心想这人只怕是疯子,哪有人如此身无寸铁,还敢口出狂言。侍卫们仗着人多势众,有几个人笑出声来。

    李俊脸色一沉,严禁侍卫哄笑,对着前方高声道:“阁下可知道,谋害王侯是什么罪状?”

    谢耿之道:“谋害王侯,举家同罪,可惜我已无亲属在世,一命换一命,也算值得。好,现在换我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侯爷可知道?”他目光坦荡,最后一句,寒声高问,暴喝而出,如同炸雷一般。

    侍卫们一惊,不敢面对他横扫而来的目光,纷纷避开眼神。李俊回头,接过尉戈递来得一样黑筒事物,在手上转了一圈,晃亮火摺子,点燃尾稍,众人只听见轰然一声,金光闪闪的光亮在空中炸开,盛开如同牡丹,布满晚霞的天空也被这光亮夺去了色彩——这是求救的花炮,遇袭时通知周边衙门营救的信号。

    流民们都抬头观看,谢耿之却冷冷的道:“占人家产,淫人(ren)妻女,搜括民脂民膏,侯爷所作所为,实在愧对天下,不配做昆州之主,就请侯爷长眠于覃乡,以谢天下吧。”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向侯府卫队走来。流民大喝,从身后的包袱中抽出刀剑等武器,纷拥上前,如水流一般向侍卫们涌来。

    就在这时,先前传过话的青年侍卫上前,凑近李俊,说:“侯爷说,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快些拿下就是了。”

    李俊大怒,反口咤道:“老子们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问题,还啰嗦什么!”

    眼看谢耿之和流民已经动起来,他心知不妙,打手势让侍卫排成列阵,把四辆马车围在中间,低头对着车内的尉戈道:“车后有把刀,来得是个硬把手,你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正是应了他的话,谢耿之冲入侍卫队中,动作奇快,如游龙如水,势如破竹。两袖如盈满了风,普通侍卫撞上,一招毙命。本来成列的队伍很快被他杀出缺口,流民们一拥而上,刀剑挥舞,乱砍乱杀。

    形势急转而下,侯府的侍卫们慌乱起来,他们平时疏于操练,也从未遇过武艺如此出众的人,围成阵列的队伍硬是被谢耿之杀地四散,眼看他下手不留活口,侍卫更不敢上前,几十人的队伍向后退,乱成一团。

    李俊面色凝重,冷静地指挥着队伍抗敌,奈何这些侍卫平日欺行霸市有一套,真功夫却没多少,在他指挥下略见起色,于形势却无大用。

    流民早已疯狂,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侯府队伍节节败退。

    “大哥,先护住侯爷的车马,我们把这些人引开。”尉戈道。

    “疯了么你!就杜若晋也值得你护卫他!”李俊冷冷道,“已经发了求救的信号,我们能拖一时是一时,拖不了,我们今日就想办法自己冲出去!”他飞快地打量一下四周地形,思索着突围的路线。

    尉戈知道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手中紧握刀柄,只等情况不对就跳出马车。

    重围之下,侯府侍卫已被压地喘不过气。李俊瞅准时机,正要招呼尉戈,场中忽传来一阵笑声。在激战时刻那么清晰,两人好奇地转过头。

    一望之下如遭雷殛,侯府队伍的第三辆马车上居然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穿着一件大翻领窄袖的衣装,柳叶弯眉,目含秋波,笑地好不惬意。偌大的侯府队伍,竟无人察觉她是何时出现在队伍中间,更不知晓她是如何坐到了马车顶上。

    她笑道:“哟!这宁远小侯爷还藏着不出来,谢老大,就让小楼我帮你把他揪出来吧!”

    尉戈和李俊额上已是冷汗淋淋——小侯爷正是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两人还来不及思考对策,那马车门已经打开了。

    先是凑出一个女子的半个身子,衣襟还有些凌乱,她向外张望,惊呼出声。随后就有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公子探出脸:“吵什么……怎么还没有把这群乱民给拿下?”

    ——这年轻公子正是宁远侯,他相貌不俗,和尉戈有几分相似,可惜多年纵情酒色,脸色青白,眼神轻浮,他一探出脑袋,就看到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马车顶上,转身抬头望。

    那自称“小楼”的女子坐在车顶,环佩声响,衣裙色如石榴,艳到了极致。宁远侯看了一眼,竟有些痴了,这女子艳丽无双,把他一众美姬都比了下去。一时间忘乎所以,便上下打量着她。

    “色(se)欲熏心,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楼冷冷地一扫下方,刚才还风情万种的眼眸中射出凌厉的杀气。

    宁远侯心底莫名一寒,不等他缩回脖子,那马车顶上的红裙已经摆动起来,所有人的眼中只见那红色像是活了,恰如牡丹盛开。宁远侯尖叫了起来:“快拦下她……”呼声未断,红色衣袖已经来到面前。

    红(hong)袖下,寒芒闪动,那是薄如纸翼的一把刀,形如柳叶。

    在众人张口结舌,根本不及做反应之际,一蓬鲜血洒开,宁远侯的人头骨碌碌落到地上,面上犹带着惊恐的表情。

    这一击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发生的,靠近马车的侍卫眼睁睁看着,这样绝命的一刀,快地超出众人想象。

    马车里还有三四个女子,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大声尖叫起来,侍卫们从惊慌到恐惧,再也管束不住,四散逃窜。

    小楼从车顶跃下,反手一转,靠在车厢外的锦衣美姬顿时送了性命。

    眼看她对女子也半分不留情面,众人无不胆寒。

    李俊大喊着让侍卫后退,侯府队伍从第三辆马车处断开。由于尉戈顶替宁远侯的事知晓的人不多,前方侍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尉戈最是冷静,环视一周,猜到对方存着不留活口的心态,事先也经过精密安排,在这难以进退的峡道痛下杀手。

    人马嘶鸣,杀喊声越来越大。李俊打开车门,对着尉戈叫道:“快上马,我们杀出去,只要时间拖久了,会有官府的人来救的。”

    尉戈苦笑着提刀跳出马车,发现侯府侍卫阵脚已乱,流民离马车也不过十步之遥。

    “看,那个宁远侯出来了,杀呀!”看到尉戈一身鲜明的紫色锦袍,有几个流民大声呼喊。

    尉戈陡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侧身一躲,一把大刀擦着他的颈子飞过,吓出他一身冷汗。回头看了一眼宁远候的尸体,心中暗想:真正的宁远侯已经死了,他就算此刻大喊自己不是侯爷,恐怕这些流民也不会相信了。

    “大哥,今日是兄弟拖累你了。”如果不是顾及他,李俊一个人更容易冲杀出去。

    “两兄弟说什么丧气话,都他妈的这个短命鬼……”他朝着宁远侯躺在地上的头颅啐了一口。

    尉戈心念一动,对着李俊低声说了几句。李俊拉起缰绳转向道旁的树林,一边大声嚷:“马上就有官兵要来了,各位兄弟挡住了这些贼子,就是首功,侯爷回永乐城就封他个官做!”

    果然是重赏之下出勇夫,侍卫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宁远侯早已人头落地,听到高官厚禄的封赏,勇气倍增,众人合力,竟然挡住了谢耿之和小楼。

    尉戈和李俊立刻策马狂奔,向一旁的树林里逃窜,身后还有几个侍卫跟了上来。

    一行人头也不敢回,怆惶之下,只知道超前疾驰。树林茂密,难辨方向,他们急驰一阵,厮杀声已经渐渐离地远了。

    正当尉戈稍稍安心之时,一声清啸由远及近地追赶上来,身后两匹健马忽然失蹄,把跟随在后的两个侍卫抛下马。

    他回头望,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谢耿之竟然从后追了上来,轻功惊人。在树木茂盛的林中,马匹的速度大受限制,反而是他,每次换气就以树干借力,急如流星,很快追上了尉戈一行。

    谢耿之衣袖一挥,冲着前面的马匹激射出十几根银针。

    马儿一阵嘶鸣,尉戈被马狠狠甩了出去,滚出一丈远。他立刻翻身站起,马儿已经腿断倒地,哀哀低嘶。

    几个侍卫落下马背,向谢耿之冲了过去。

    李俊也摔下马,就地一滚,来到尉戈身边,苦着脸道:“看来我们今天要把命搭在这里了!”

    侍卫们围住了谢耿之,他轻蔑地一笑,两袖如同鼓满了风,左右一摆,众人如同撞上了铁墙,抛跌开去。他轻轻一转身,两手发出了十几掌,前面四人惨叫连连,倒地毙命。

    此刻剩下的侍卫只有三人,三人大喝一声,举刀向他砍去。谢耿之避也不避,双手迎上,长啸一声,先击碎当前一人的胸骨,反手两掌,气势勇猛,震碎了来人的心脉。

    尉戈和李俊看他如此强横,七个侍卫转眼就送了命,心里都是一颤。李俊战起身,大喝道:“老子来陪你玩几招!”

    他猛冲上前,一刀砍向对方的左肋,刀还未接触到对方身体,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刀锋骗向一旁,李俊心道不好,谢耿之的衣袖已经挥到面前,当此危急时刻,他忙侧过身,避开谢耿之的双手,撞向对方的左肩。

    谢耿之措不及防,轻轻咦了一声。

    李俊如同撞上硬石,整个肩膀火辣辣地疼。他本是跟随王府的武师学的二流刀法,只因平日勤奋练习,有所小成,今日形势危殆,竟发挥出了所有潜能。反手一刀,重又砍向对方的腰部。

    谢耿之微微讶异,一掌劈去,李俊刀光一转,人同时往后缩去。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原来给谢耿之的掌风所扫到。

    他手臂麻痹,刀险些脱手,退开三四步,狠狠地盯住对方。

    “看你也是个勇不畏死的汉子,又怎么会助纣为虐,替宁远侯做事?”谢耿之道。

    李俊喘着粗气道:“少废话,老子爱替谁做事就替谁做事。”

    尉戈眼看情况不妙,抄起钢刀,快步上前,和李俊并肩而立。

    谢耿之冷冷看了一眼尉戈,身形如闪电般掣动,双手幻出漫天掌影,朝尉戈而去。

    李俊和尉戈几乎是同时举刀迎上,掌影重重,还带着巨大的内劲,空气呈现胶凝状态,双方撞上的一瞬间,刀身扭曲,尉戈的胸口宛如被掏空了,“啊——”地一声,身子如脱线的纸鸢,飞了出去。

    谢耿之左手挥向李俊,足尖一点,冲向前,想要在尉戈身上再补上一掌。

    李俊虎口(kou)爆裂,内脏翻滚,口中已有血腥味,想是受了极大的内伤,眼看谢耿之又跃向尉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暴喝一声,飞身扑上。右手忍着剧痛,用刀柄把尉戈推后。在同一时间,谢耿之一掌挥向两人,用上了十成的内劲。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树林里听来极为清晰,尉戈和李俊哇地喷出鲜血,跌出了两丈远。

    谢耿之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似乎对两人毙命掌下极有信心,并不上前查看。树林外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喊:“谢老大,官兵已经赶来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凝视倒地不起的两人,转身离去。

    天色已经暗了,茫茫天地间,寂静如死。

    树叶飘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他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把眼睁开一条缝,看到的,是满眼满天满世界的绿,于这灰暗世界里跳脱出来,仿佛成为了唯一生机。

    气息微弱,几乎让他错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呼吸了,身体僵硬地不能动弹,左肋处剧疼如刀锯,他微微吐口气,感觉不到脸上树叶的颤动,整个身体却抽痛起来。

    倒下之前,他还曾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是李俊的,还是他的?

    他怕是要死了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耳边恍惚又飘摇过这样模糊的泣声,维系住他渐渐要崩溃的神志。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唇舌间。

    命绝于此,这本是宿命所定吧,可事到临头,他却不想就这样静静死去。

    就这样结束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不是太可悲了吗!

    树林中忽然起风了,刮走了他面上的树叶,暗沉的天空突兀地映入眸中,苍茫无边。

    天空怎么会如此阴暗?

    他暗暗苦笑,记忆深处浮现出的是另一种天空的形态。正是他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澄空万里,碧云如洗,连阳光都格外张扬洒脱……

    这样的一日,早早化做了记忆中的尘埃,时至今日,才又模糊地在脑中忆起。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从七岁的书童,到宁远侯的近卫谋士,他到底做了些什么——看到受侯爷欺凌的女子,他不曾搭救;见到仗势欺人的权贵,他不敢直言;遇到贫苦受难的百姓,他只能漠然地视而不见——呼吸忽然为之一顿,他的眼中流露出空茫和无以名状的悲伤,直直地望着天空。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终于还是没有流泪,在回忆了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生后,他所有的气力已经用完了,胸口中仅剩的一点温暖也即将殆尽……

    他努力睁着眼,失去了哭泣的力量,只能悲伤地凝望着那一片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天空。

    马蹄声!

    浮浮沉沉的意识里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穿进了树林……

    “快找侯爷!”

    “大人你看,前面躺着的——那个一定是侯爷啊!”

    耳边的风声乱了,人声嘈杂,他感到鼻下,胸口传来温暖的触感。

    “侯爷还有呼吸,大人,侯爷还有呼吸啊!”

    “侯爷……下官一接到求救的烟花就调了兵来救您啊……你可别吓下官啊,下官的乌纱帽和项上人头可都靠侯爷您了,刘大夫,快快快,给侯爷含棵人参,你可千万要保住侯爷的命!”

    口中被塞入两片凉凉的事物,有人开始挪动他的身体,动作很轻柔,他半闭着眼,含糊地想,侯爷?侯爷不是已经死了吗?

    在身体被抬上马车的一瞬间,他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瞳中瞥到的,是一抹光,他睁不开眼,并不知道那是官兵高举的火把——他只看到这样的光亮,破除黑暗来到世间。

    他想,他是不是又要重新活一次?

    这一次,他又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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