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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家都是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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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给郑家人放烟雾弹,沈树人让父亲假装写了一封给南京国子监的回信,还另外做了一些布局,花了整整一下午。

    次日清晨,沈家一大早准备好了车驾,伺候大少爷出门。

    穿越到明朝之后的第三天,沈树人总算是第一次出门了。

    目的地也不远,就在太仓刘家港镇上、一处郑家商号。郑鸿逵在苏州期间,便是在那儿下榻。

    明朝的刘家港,是长江口最大的江海转运港,也是当初郑和七下西洋的启航根据地。

    而郑家号称拥有“山海五商”的商业网络,在苏、杭都有负责采购海贸货物的商行,这刘家港当然也少不了郑家的据点。

    刚出门时,沈树人内心颇有些好奇。

    虽然有肉身留给他的一部分记忆,让他能适应明末的生活方式,可亲眼看见市井百态,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苏州府如今正是天下繁华所在,下辖各县和散州,也都各领风骚。

    作为府治的吴县,蚕桑刺绣、奢侈珍玩极为发达;

    太仓是江海水运贸易重地,长途富商云集;

    吴县和太仓之间的昆山,则是文化风尚的标杆,“昆曲”就诞生于此。

    沈树人为了多熟悉一些情况,吩咐沈福特地让马车在镇子里稍微绕一绕,原本只是五六里的路程,愣是走了十几里。

    港区沿江一溜儿都是各种商行、货栈,行人如云,最多的就是米铺和绸缎庄、棉布庄。

    源源不断的运粮船从外地运来粮食,在刘家港卸货。再把苏湖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装船,贩往大明各地,或是南下转运去福建后、再转卖海外。

    沈树人看着这一切,也略微惊讶了一下:“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太有名了,哪有鱼米之乡还得从外面买米的道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一种可能性:估计是商业太发达,种别的经济作物收益更高吧。

    他便用折扇掀开车帘,跟沈福确认道:“阿福,去问问如今米价几何。苏州府都得从外边买粮,周边府县的良田,莫不是都种桑养蚕了?”

    “少爷有所不知,这苏、湖二府的良田,确实种桑养蚕的多。只因湖丝和苏丝的质地特别细滑,天下数一数二,一担本地生丝的售价,能抵外地两担不止。

    不过临近的松江府和扬州府,土质不如太湖周边肥沃,多是贫瘠沙壤,不宜种桑养蚕。好在灌溉依然充沛,所以广种木棉,松江棉布所用的棉料,倒有一小半是江北种的。”

    沈福先回答了少爷的后半个问题,然后才去路边的米行询问行情,不一会儿就折回来补充道:

    “少爷,刚问过了,今年的米特别贵。往年早稻只要一两八钱银一石,晚稻贵些。但今年嘉兴府的余粮也不够了,还有从绍兴府贩过来的,足要三两四钱。连浙江都大旱了,入夏就没下过雨。”

    沈树人听了这数字,也是触目惊心,苏州的物价确实贵得离谱。

    再看这苏州府的繁华街景时,顿时觉得“滤镜”都不一样了。连街边那些奄奄一息的码头工人,都越看越像是流民。

    崇祯后期的天灾,真的是太夸张了。

    按《明史》的说法,从崇祯十年到十四年,居然连续五年、年年大旱——当然,不可能是全国范围同时大旱,但至少也是每年要轮到三四成的省份大旱。

    今年连沿海气候温润的浙江都能大旱,以至于苏州从外面买粮都受到了影响,也算是邪门到头了。

    好在江南早就普及了双季稻,浙江今年春天还算雨水充足,所以夏粮是收下来了,眼下的干旱只会导致后续秋粮绝收。

    一年两季收成能保住一季,还不至于饿死太多人。

    但北方那些只能种一季的省份,遇到同等级别的旱情,绝对会赤地千里,难怪张献忠随便一扯旗,又裹挟了那么多人。

    沈树人长叹一声,放下车帘,也没心情继续逛了,吩咐沈福直接驱车去目的地。

    沈福刚来不久,对少爷的脾气还不太了解。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便悄悄递了个台阶:

    “少爷若是觉得不忍,我安排人给码头上的饥民散些铜钱,或是明日着人来舍粥。”

    “不必,这种地方人太多,而且流窜频繁,会出乱子的。我宁可回去和父亲说,提高码头力工的计件工钱。但限制每天的工量,多用几个人便是。”

    沈树人毕竟接受过系统的公共管理教育,知道直接撒钱肯定会引起升米恩斗米仇,而且管理成本太高。

    沈福听了,内心颇为佩服,连忙表示一切按吩咐办。

    马车很快就到了郑家商号所在的那条街。位于镇子东北角、浏河与长江交汇处,也是刘家港最热闹的所在。

    浏河是苏州地界上一条重要的河流,连接了太湖和长江。吴县、昆山和太仓三处州县,也都是沿着浏河分布的。刘家港这个地名,也因位于浏河入江口而得名。

    临近郑家商号,沈树人一路掀着车帘随意观望,不经意又看到一些奇怪现象,便随口问仆人:

    “沈福,此处已是港口最繁忙的所在,怎得路两旁货栈、店铺反而越少了,倒有那么多勾栏消闲之地。”

    原来,沈树人看见路旁铺面很多都挂着彩灯笼,虽然大白天的没有点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娱乐场所。

    而沈福听了这问题,立刻来了精神,用一种“男人都懂的”语气,滔滔不绝解释:

    “此地乃是苏松两府赶考秀才聚集之所,每到乡试之年,选择走长江水路去南京秋闱的,便在这候船。只是大船要凑够人数才肯启航。来得早的,便在此多盘桓几日。

    这附近的堂会,价钱公道,多有本地豪绅贴钱经营,算是跟穷秀才们结个善缘——少爷,斜对面第三家,便是咱自己家开的。”

    沈树人点点头,倒也没再横生枝节。无非是一些低端娱乐场所而已,不值得好奇。

    ……

    到了郑家商行,沈树人让人捧了礼物,便径直入内。

    郑鸿逵闻报也出来嘘寒问暖,双方虚与委蛇了一会儿,外人见了肯定会误以为两家关系不错。

    沈树人知道历史,所以他对郑家除了郑森以外的人,都没好感。

    当然,反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沈树人也知道,郑鸿逵好歹比他三个哥哥有骨气一点,历史上没有直接降清,还跟着大侄儿郑森抗清,只是经常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

    双方先客套了几句沈树人的病情,进屋分宾主坐定,随后郑鸿逵就念念不忘地问起后续安排:

    “贤侄这精神看着不错,不过还是要调养……”

    沈树人有备而来,见对方终于上钩聊到了戏肉,他也连忙摆出一副感激的表情:

    “说起这事儿,还真要感激世叔帮我忙。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本就不想去南京,可惜家父严厉,一直逼着我念书。幸亏那日的郎中说我还需调养,又能逃学一段日子了。”

    郑鸿逵一愣,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反转,顿时大喜,对沈树人也放松了几分戒心。

    他心中暗忖:“果然是个纨绔草包、不爱读书,坊间关于这小子的顽劣传闻,多半是不虚的了。沈家需要担心的,只是一个沈廷扬而已。”

    不过,他虽鄙夷沈树人草包,潜意识里也觉得这小子更亲近了些。毕竟郑家人也都不爱读书,包括他郑鸿逵,平时就喜欢结交狐朋狗友。

    理顺了思路后,郑鸿逵还有几分不踏实,又进一步追问细节:

    “贤侄,说句不见外的话,以你们沈家的家业,读书还有什么用?难道将来还差你捐官那点银子不成?你去了南京一样可以逍遥,还远离家人管束,你就真心不想去?”

    这个怀疑非常合理,沈树人来之前,当然也早就想到了。

    所以他只是露出一个男人都能看懂的笑容,假装不好意思地解释:

    “唉,这事本不想多说,有些家丑外扬了。不过世叔也不是外人,你应该知道,我前阵子,就是跟家父闹了别扭,赌气之下,不慎中暑的。”

    郑鸿逵不动声色地接话:“倒是略有耳闻。”

    沈树人:“事情的起因,是我想要一万两买个姐儿做妾,父亲却不松口,还卡我的银子。如今虽然我病好了,那事儿却还依然不肯松口。

    要是去了南京,这边又不能给那些相好的姐儿赎身,岂不是要分隔两地?虽说十里秦淮也多有烟柳,但我是个念旧的,总得等这边的放下了,才好动身。”

    郑鸿逵一听,顿时又多信了五六分。

    原来是在苏州这边还有一群女人放不下!沈廷扬也不让他给那些女人赎身,所以才不想去南京!

    但转念一想,郑鸿逵还有最后一点疑虑:“你家怎会在买妾上这般悭啬?”

    沈树人装作无奈地叹息:“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家父是为我好。他当初成亲时,还没有官身,家里只是巨富,所以娶不到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先妣出身卑微,只是一个宁波府秀才之女。

    后来先妣亡故,家父续弦时,因为已经捐了户部的官职,所以我后母的家世反而显赫不少。

    家父也是不想我走他的老路,就一直告诫我不许纳妾,也别急着早娶,等将来捐了官再成亲,才能跟高门大户联姻。至于狎玩侍女、寻花问柳,他倒是不管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的语气也像是毫无城府,完全是在跟狐朋狗友聊天一般,郑鸿逵便彻底信了。

    明朝是有不少相信自己能高中或者买官的读书人,不急着娶妻纳妾,就想憋到出人头地,再娶个门当户对的。

    反正没老婆又不等于不能玩女人,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法解决生理需求的嘛。

    郑家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双方又聊了一会儿,沈树人就留下礼物、有说有笑地起身告辞。

    郑鸿逵送他出门,沈树人还虚拦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世叔不必送了,小侄还有些事儿,不急着回府,要去码头一趟。”

    “去码头?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郑鸿逵随口客套。

    沈树人:“不用,小事一桩——家父昨晚写了一封给国子监司业的回信,给我请病假的。今日我家恰好有船要去南京,我出门时就把信捎上了,送上船就回。”

    沈树人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袖子里一封用火漆封口、但并未在火漆上加盖印信的信封,在郑鸿逵眼前一晃,然后又收回袖子。

    郑鸿逵原本已经对他彻底放心,闻言又警觉起来。

    他唯恐沈树人送信上船后、跟着船就直接跑去南京,连忙表示:“这么巧?愚叔恰好也想起,今日要去码头上接一批货,一起走一趟吧。”

    说着,沈家郑家两辆马车,就一前一后往码头驶去。

    沈树人刚上车,伺候他上车的沈福也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沈树人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镇定地问:“一切都按计划准备了吧?”

    沈福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刚才稍稍出了点意外。老爷昨日吩咐下去,给码头上留守咱家船的水手,都放出去歇息,还给了他们银子听曲喝酒。

    谁知今早我二哥去查验的时候,发现竟有个别过于勤勉的水手,明明给了假还守在船上。昨晚我们的人明明在船底一处打麻补桐油的位置坐了手脚,居然被勤勉巡查的水手又补好了。

    我二哥刚才火急过来和我说了这事儿,让咱再拖一时半刻再去码头,否则怕是会被郑家那些行家里手看出破绽。”

    沈树人听了,顿时暗暗叫糟。

    他原本跟父亲定的计划,是昨晚把码头上沈家的船都派出去,今天只留一条。

    然后这一条,也会恰好在启航前检查时,被临时发现“上次回坞保养时,船底打麻保养的位置,没有刷够桐油,遇到大风浪有可能渗水,必须重新检修延期起航”。

    这样就能顺势给郑家人一个机会,让郑鸿逵主动提出“我们郑家刚好也有船要去南京,不如让咱帮你捎这封信”。

    而这封信只加了火漆,却没在火漆上额外盖印信,只是一封密级不太高的普通私信。所以只要沈家的信使上了郑家的船,就肯定会被借机拆封、偷看完之后再重新另封火漆。

    如此,“沈廷扬真心想让沈树人长期请病假”这个烟雾弹,也就实打实传递给了郑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沈家父子为了尽量保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肯定知情的人越少越少,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船上的普通水手都知道内幕。

    他们原本以为只要给水手们一些钱、找借口放一天假,把他们调开,就能顺利搞破坏了。

    谁知,水手中冒出一个自愿不拿加班费都主动为主人996的家伙,夜里也守在船上勤勉地巡查,结果把刚刚破坏了的桐油打麻部位临时补漆补上了!

    沈福的二哥沈寿一大早去船上偷偷验收确认时,看见昨晚刚破坏的位置重新补好了,顿时傻眼,只好连忙把那个加班坏事的水手调开,然后再紧急二次搞破坏。

    另一边,他也趁着沈树人跟郑鸿逵在聊天,火急通知了在外面等候的沈福,让他多拖住一段时间。

    沈树人捋清了状况后,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可如何拖延?”

    还好沈福和沈寿刚才已经想过办法了,沈福连忙说:“好在刚才打听过了,今日表少爷刚好在咱家在码头上开的那家勾栏开堂会,请了不少客——少爷您还记得吧?就是一早来的路上,咱路过的那家自家开的勾栏。

    一会儿马车还会从那儿过,您记得掀开车帘。我二哥已经通知了表少爷,到时候会刚好在送客出门、凑巧看见您,您就顺势跟郑家人告辞,说半路偶遇亲友,要顺道听几曲,反正送信的事儿不急,咱家的船要午后才出港。”

    “表少爷?哪个表少爷?”沈树人还有些发虚,他现在对家里亲戚还有些认不全。

    沈福倒是不疑有他:“宁波张家的,先夫人的远房侄儿。”

    “行,那就这么办。”沈树人琢磨了一下,点头示意可行。多亏了沈家在太仓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备胎后手资源多得很。

    刚定下计策,沈树人就掀开车厢帘子,假装观赏路两旁的娱乐场所街景。

    走了没一会儿,马车缓缓路过一早见过的那家沈家自己开的勾栏,然后就看到几个年轻公子扣肩搭背地出来,拱手道别。

    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东道主的公子,眼神顺便往沈树人这边一瞟,很自然地惊呼一声:“呦?车上可是沈家表弟?今日怎会来此,快请快请。”

    沈树人也露出惊讶之色,连忙停车,后面的郑家马车自然也被堵路停了下来。

    沈树人下车寒暄了一句,随后转向郑鸿逵:“世叔,您要是有事去码头,就不耽误您了,这位是我表哥,余姚张苍水,是准备去南京赶考的,暂时路过太仓在此候船。今日恰巧路遇,我顺便听两曲叙叙旧再走。”

    郑鸿逵本来就是来监视沈树人的,哪里肯先走。

    于是连忙表示他也不急,郑家的船也要下午才卸完货呢,他赶在卸完前到场就行。

    于是,郑鸿逵也跟着厚着脸皮进了这座勾栏,一起听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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